楼道里的声控灯“啪”地亮了时，林阳正掏钥匙。灯是老式的，瓦数低，昏黄的光落在他肩上，把工装外套上的灰都照得清楚——下午在仓库搬货，蹭了块黑印，他用湿巾擦了半天，还是留着道浅痕。钥匙插进锁孔，转了两圈，“咔嗒”一声，门开了。
屋里没开灯，只有厨房透着点微光，像块暖黄的补丁。林阳愣了下，抬手看表，快九点了——这个点，爸妈早该睡了。他轻手轻脚换鞋，刚把鞋摆好，厨房的门“吱呀”开了，妈妈端着个搪瓷碗出来，围裙还没解，是那块洗得发白的蓝格子围裙，边儿都磨出毛了。
“回来了？”妈妈的声音压得低，怕吵着里屋的爸爸，“锅里温着汤，我给你盛了碗，放桌上了。”
林阳“嗯”了声，往客厅走。桌上摆着碗排骨汤，汤面上飘着层油星，是他爱吃的玉米排骨汤，玉米段切得匀匀的，沉在碗底。旁边还放着双筷子，筷子头用纸巾擦过，干干净净的。他坐下，拿起筷子戳了戳玉米，软乎乎的，是炖了很久的样子。
“咋才回来？”妈妈在他对面坐下，没开灯，就借着厨房透过来的光看他，“周主管又让加班了？”
“嗯，青岛那批货赶船期，多盯了会儿。”林阳喝了口汤，热乎气儿顺着喉咙往下走，暖得胃里松快了点。其实没加班，是下班后在仓库旁边的小公园坐了半小时——不想早回家，怕爸妈看出他不对劲。
这阵子他总这样。以前下班早，会绕去菜市场买把青菜，回家跟妈妈说“今天仓库老王装货差点摔了，我扶了一把”，或者“小马姐介绍对象，我没去”，絮絮叨叨说一堆。现在却不爱说话了，进门就往沙发上瘫，要么就躲进自己屋，连吃饭都低着头，扒拉两口就放下。
妈妈没接话，伸手替他把碗往跟前推了推：“多喝点，你爸下午去早市买的排骨，新鲜。”她的手在光里动，指节有点肿——前阵子天冷，妈妈的老毛病腱鞘炎又犯了，拧毛巾都费劲，却还是天天变着法儿给他做吃的。
林阳往嘴里塞了块排骨，肉炖得烂，一抿就化。他不敢抬头，怕看见妈妈的眼睛——那眼睛里准是担忧，像小时候他发烧，妈妈守在床边，一整夜没合眼时那样。
“你爸睡了？”他含糊地问，把骨头吐在碟子里。
“嗯，刚睡下。”妈妈拿起碟子里的骨头，扔进垃圾桶，“他下午问你，说好几天没见你笑了。”
林阳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爸爸话少，却最疼他。小时候他想买辆自行车，爸爸夜里去工地打零工，干了半个月，把攒的钱塞给他，说“买辆结实的”；后来他要去仓库上班，爸爸说你别骑我那辆旧自行车了，说陪他去买辆电动，林阳一直舍不得买，要不是和小薇谈朋友，这辆电动还不知道啥时候才能骑上，没准儿给老爸的二八大杠骑报废了都有可能。这阵子他不对劲，爸爸准是看出来了，只是没说，怕给他添堵。
“没事，就是最近活儿累。”林阳扯了扯嘴角，想笑，却觉得脸上的肉僵着，“过阵子就好了。”
妈妈没说话，起身去厨房，端了盘切好的苹果出来，苹果块摆得整整齐齐，旁边放着根牙签。“吃点水果。”她把盘子往他面前放，指尖蹭到他的手背，顿了下，“你身上……咋总有股酒味？”
林阳的心“咯噔”一下，像被扫码器扫错了码，猛地一沉。他以为自己藏得好——每次在外头喝了酒，都在楼下小卖部买瓶矿泉水漱口，回家前又在楼道里站会儿，散散味儿，没想到还是被妈妈闻见了。
“没、没喝多少。”他拿起块苹果，塞进嘴里，甜得发涩，“就是跟老王他们……偶尔喝两口，解乏。”
“解乏也不能天天喝啊。”妈妈的声音低了，带着点颤，“你上周三晚上回来，鞋都穿反了；上周五中午，我去给你送换季的衣服，看见你蹲在仓库后门，脸白得像纸……小阳，你是不是有事瞒着家里？”
林阳咬着苹果，没敢应声。苹果核硌着牙，他却没觉得疼，只觉得喉咙堵得慌，像塞了团湿棉花。
厨房的光落在妈妈头上，能看见她鬓角的白头发，比去年多了些。妈妈今年才五十六，可看着比同龄人显老——前几年爸爸腰不好，干不了重活，家里里外外靠妈妈操持，她在小区门口的小超市帮着理货，一个月挣两千块，舍不得买化妆品，连护手霜都是超市赠品，糙得很。
“你跟小薇……”妈妈犹豫了半天，才把话说出口，声音轻得像怕碰碎了啥，“是不是分了？”
林阳手里的苹果块“啪”地掉在盘子里，滚到桌边，差点掉下去。他猛地抬头，撞进妈妈的眼睛里——那眼睛红着，不是哭肿的，是憋着疼的红，像揣了包委屈，又不敢露出来。
“妈……”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
妈妈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她的手凉，却带着股暖劲儿：“分了就分了，跟妈说实话，别憋在心里。你这阵子天天喝得醉醺醺，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妈看着……看着心疼啊。”
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林阳自己都没察觉。他别过脸，想擦，可眼泪越擦越多，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桌布上，洇出一个个小湿斑。桌布是小薇买的，浅粉色，印着小碎花，她说“阿姨家的桌布太旧了，换块新的”，现在看来，刺眼得很。
“是分了。”他哑着嗓子说，声音抖得厉害，“上个月……咱不跟她耗了，她眼里只有彩礼，算了，我也不想我结个婚给家里拉一屁股账。”
妈妈没说话，只是把桌上的纸巾盒推到他面前。林阳抽了张纸巾，胡乱抹了把脸，纸巾皱成一团，被他攥在手里。
“她还是要二十万？”妈妈轻声问。
林阳点点头：“我找二姐借了，找大伯儿，老姨也借了，就凑了十三万……她说不够，说我借不够，就是不想娶她。”他想起小薇站在小区梧桐树下，红着眼喊“你混蛋”，想起她拽着他胳膊让他找人打架，想起她说“你多余”，心像被钝刀子割，一下下疼。
“那她也不能这么逼你啊。”妈妈的声音也抖了，“我之前觉得她挺懂事的，不像现在女孩儿特别浮躁，她还不知道咱家的情况？你爸腰不好，我这手也干不了重活，哪来那么多钱？她要是真心跟你，咋能因为彩礼就……”
“妈，不怪她。”林阳打断她，不是替小薇辩解，是不想让妈妈跟着生气，“是我没本事，挣不到那么多钱。”
“啥没本事？”妈妈突然提高了声音，又赶紧压低，怕吵醒里屋的爸爸，“你从仓库搬运工做到核数员，天天起早贪黑，上个月还拿了全勤奖，咋没本事？是她心变了！以前她来家里，我给她包饺子，她还说‘阿姨包的饺子比我妈包的好吃’，帮我择菜，帮你爸捶背，那时候多好……”
妈妈说着，眼圈就红了。林阳也想起以前——小薇第一次来家里，端庄大气，穿着得体，进门就喊“叔叔阿姨”，声音甜得很。妈妈给她倒热水，她双手接着，说“谢谢阿姨”；爸爸拿出攒的核桃，她就坐在沙发上，帮爸爸剥核桃，说“叔叔您腰不好，别总坐着，我给您捶捶”。那时候妈妈偷偷跟他说“小薇是个好姑娘，你得好好对人家”，他当时还笑着点头，说“肯定的”。
谁能想到，才过了没多久，就成了这样。
“她妈住院那阵，你天天晚上去医院守着，给她妈擦身、喂饭，她都忘了？”妈妈抹了把眼泪，“她表妹结婚，你随了两千块礼，说‘都是亲戚，得大方点’，她也忘了？小阳，这不是彩礼的事，是她没良心啊。”
林阳低着头，看着碗里的汤。汤凉了，油星凝在表面，像层膜。他想起小薇妈说“二十万少一分都不行”，想起小薇爸摔手机喊“你跟那男的聊啥”，想起小薇指着他骂“你多余”，突然笑了，笑里带着泪：“妈，您说得对，是她没良心。她不值得。”
“要是……要是你们还能好，她要是真心想跟你……”妈妈犹豫了半天，咬了咬嘴唇，“你爸我俩商量过，实在不行，就把这老房子押出去，贷点款，再找你姑你姨借借，总能把二十万凑上……”
“妈！”林阳猛地抬头，眼睛瞪得通红，“咱不借！这房子是我爸单位分的，住了二十多年，押出去干啥？她不值得咱这么折腾！”
他想起小薇让他找人打架时那股狠劲，想起她看着他的眼神里的嫌弃，心像被泼了盆冷水，凉透了：“她要是真认可我，认可咱家，就不会因为彩礼跟我分；她要是真懂事儿，就不会看着我四处借钱还逼我；她要是真心疼您和我爸，就不会让您俩为了她押房子……妈，她不是咱家人，没必要。”
妈妈看着他，看了好半天，轻轻叹了口气：“妈知道你心里难受。分了也好，这样的姑娘，就算娶回来，以后也过不到一块儿去。你爸说得对，过日子得找个知冷知热的，不是找个催债的。”
里屋的门“吱呀”响了一声，爸爸披着外套出来，头发乱糟糟的，显然是没睡着。他走到林阳身边，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爸爸的手糙，带着老茧，拍在肩上，却稳得很。
“爸，您咋醒了？”林阳红着眼问。
“听见你妈说话了。”爸爸的声音哑，是刚睡醒的缘故，“没事，分了就分了，咱不稀罕。我儿子这么好，以后肯定能找个更好的。”
林阳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在爸爸的胳膊上。爸爸的胳膊上有股烟草味，混着洗衣液的香味，是他从小闻到大的味道，踏实得很。
“吃饭了没爸？”他闷声问。
“吃了，你妈给我留了饭。”爸爸拽了拽他的头发，像小时候那样，“别难受了，多大点事儿。男人嘛，就得扛事。”
妈妈起身去热汤：“汤凉了，我再给你热热，加点玉米。”
“不用妈，我不饿。”林阳拉住她，“您也早点歇着，腱鞘炎别再犯了。”
妈妈拍了拍他的手：“没事，妈不疼。你把这碗汤喝了，不然夜里该饿醒了。”
爸爸拉着林阳坐下，自己也在对面坐了，拿起个苹果，慢慢削着皮。苹果皮连成一条线，没断，像小时候爸爸给他削苹果那样。“下周我跟你王大爷说好了，去他那工地帮着看材料，一天能挣一百五。”爸爸慢悠悠地说，“你别担心钱的事，家里够花。”
“爸，您腰不好，别去干兼职了。”林阳急了，“我工资够花，不用您出去干活。”
“没事，看材料不累，就是坐着数数。”爸爸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你别天天喝酒了，伤身子。仓库的活儿累，你得好好吃饭，不然咋扛得住？”
林阳接过苹果，咬了一口，甜津津的。他看着爸爸眼角的皱纹，看着妈妈在厨房忙碌的背影，心里又酸又暖——他以为自己是一个人扛，没想到爸妈早就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还偷偷想着帮他凑钱，想着出去干活给他减轻负担。
“爸，妈，对不起。”他低着头说，“让您俩操心了。”
“傻孩子，说啥对不起。”妈妈端着热好的汤出来，放在他面前，“你是我儿子，我不操心你操心谁？你别作贱自己，好好吃饭，好好上班，比啥都强。”
林阳端起汤碗，喝了一大口。热汤滑进胃里，暖得他眼眶又热了。他想起仓库里周明宇说的“踏实人总能遇上个懂你的”，想起小马说“下周带你去联谊”，突然觉得，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就算没了小薇，他还有爸妈，小马这些哥们，有仓库里那些等着他核数的货，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比那些虚头巴脑的“彩礼”“物质”靠谱多了。
“妈，这汤真好喝。”他笑着说，是这阵子第一个真心的笑。
“好喝就多喝点，锅里还有。”妈妈也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像朵花。
爸爸拿起林阳放在桌上的工装外套，抖了抖上面的灰：“明天我给你洗了，你这外套脏得都快看不出颜色了。”
“不用爸，我自己洗就行。”
“你上班累，我洗。”爸爸把外套叠好，放在沙发上，“你妈说你爱吃酸菜馅饺子，周末咱包酸菜饺子，让你二姐他们也来。”
“好。”林阳点头，心里亮堂了不少。
喝完汤，林阳帮妈妈收拾碗筷，妈妈抢着不让：“你去歇着，我来就行。”他没听，拿起碗往厨房走，妈妈跟在后面，絮絮叨叨说“洗洁精少放点开，伤手”“碗冲干净点，别留油”，像小时候他第一次学洗碗时那样。
回房时，爸爸已经把他的被子铺好了，床头放着杯温水，是妈妈常说的“夜里渴了有水喝”。林阳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光，月光透过窗帘缝照进来，在地上投出条亮线。
他摸出手机，屏幕亮着，没有新消息。以前这个点，小薇总会发微信说“睡了吗”，现在却只有一片安静。他没觉得失落，反而松了口气——像卸下了千斤重担，肩膀都轻了。
他想起妈妈说的“找个知冷知热的”，想起爸爸削苹果时没断的皮，想起周明宇递给他的烟，想起小马塞给他的苹果，突然觉得，那些被小薇带走的温暖，其实一直都在，只是换了种方式陪着他——在爸妈的汤里，在哥们的关心里，在仓库里“嘀嘀”响的扫码器里。
第二天早上，林阳醒得早。他听见爸妈在厨房说话，妈妈说“酸菜泡好了，周末包饺子正好”，爸爸说“我去买斤五花肉，小阳爱吃肥瘦相间的”。他爬起来，穿好衣服，走到厨房门口，看见妈妈正揉面，爸爸在择菜，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他们身上，暖融融的。
“爸，妈，我帮你们。”他走进去，拿起案板上的葱，开始切。
妈妈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不用你，快去洗漱，早饭快好了。”
林阳没停，继续切葱：“没事，我早点弄完，上班也踏实。”
葱的香味飘在空气里，混着面香，好闻得很。林阳看着爸妈的背影，心里踏实得很——就算错过了错的人，也没关系，只要身边还有对的人陪着，日子就总能过出暖乎劲儿来。仓库的货还等着他核，爸妈的饺子还等着他吃，他的日子，还得好好过，而且要过得比以前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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