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意识到问题,是发现浴缸里的水永远放不干。
无论她把塞子拔掉多久,水位只会下降一点点,然后就停在那里,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水源在持续注入。她试过用毛巾吸干,用杯子舀出去,但第二天早上,浴缸又会回到半满状态。
丈夫说她想多了。
“可能是地下水位高,渗进来的。”
可水是温的。
总是温的,像刚刚有人泡过一样。
更奇怪的是味道。那水有一股淡淡的咸味,像是海水。她尝过一次——鬼使神差地——然后做了一个无比清晰的梦。梦里她在深海游泳,身下是无底的黑暗,上方是晃动的光。有什么东西在黑暗深处看着她。
醒来时,她嘴里还有海水的咸涩。
她开始记录这些梦。笔记本上很快写满了:深海、发光的水母、沉船、珊瑚迷宫……还有一个反复出现的意象:一扇门。一扇位于海底的门,样式和她家地下室那扇一模一样。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丈夫翻着她的笔记本,表情难以捉摸。
一天,丈夫出差了。
她终于下定决心,要去地下室看看那扇门。
地下室的灯坏了,她举着手电筒下去。灰尘在光柱中飞舞。那扇门就在最里面,老式的木门,门把手锈迹斑斑。
门没有锁。
她推开门,后面不是房间。
是一个向下的石阶,深不见底。潮湿的咸味扑面而来,和浴缸里的水味道一样。石阶上长满滑腻的苔藓,像是常年被水浸泡。
她该转身离开的。
但梦里那扇门的影像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她开始往下走。
石阶螺旋向下,走了大概五分钟,她听到了水声。不是滴水声,是潮水拍打的声音。又走了几分钟,她看到了光——幽蓝色的、晃动的水光。
石阶的尽头,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洞穴。
洞穴里是一片地下海。海水漆黑,但水面漂浮着无数发光的微小生物,像倒悬的星空。海岸是粗糙的岩石,她站的地方是一小片沙滩。
沙滩上有一个脚印。
新鲜的,刚刚留下的脚印。
尺寸和她的脚一模一样。
她的呼吸凝滞了。手电筒的光扫过水面,突然照到了一个东西——一具漂浮的尸体。
是丈夫。
她尖叫起来,声音在洞穴中回荡。但下一秒,那尸体翻了过来,脸朝上。
不是丈夫。
是她自己。
水中的“她”睁开了眼睛,对着岸上的她微笑。然后,那个“她”缓缓沉入水下,消失在一片涟漪中。
她转身想逃,但石阶不见了。
身后的岩壁上只有光滑的石头。她被困在了这里。
水声变大了。
她回头,看到海面开始上涨。潮水迅速吞没了沙滩,朝她涌来。水是温的,和浴缸里一样。她往高处爬,但洞穴的地势太低,水很快漫到了她的腰部。
这时,她看到了水下的东西。
不是一具尸体。
是无数具。
所有的“她”都在水下,悬浮在不同的深度。有的穿着她昨天的衣服,有的穿着她上星期扔掉的睡衣,有的甚至穿着她童年时的连衣裙。所有的“她”都睁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岸上的本体。
最近的一个“她”游了过来,浮出水面。
“你在害怕什么?”水中的“她”问,声音和她一模一样,“我们就是你啊。”
“不……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梦的底层。”另一个“她”浮出来,“每一个你做过的关于水的梦,都会在这里留下一个副本。我们是你的恐惧,你的渴望,你的幻想……你所有不愿承认的自我。”
潮水已经涨到她的胸口。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不是我们带你来的。”第三个“她”说,“是你自己来的。你一直在寻找真相,不是吗?关于为什么浴缸的水永远放不干,为什么你总是梦见海洋……”
水下的无数个“她”同时开口,声音重叠在一起:
“因为你在漏。”
“什么?”
“你的现实在漏。”第一个“她”解释道,手指轻轻划过水面,“每一次你怀疑,每一次你恐惧,现实就会裂开一条缝,梦境就会渗进去。浴缸里的水,就是从这里漏过去的。”
海水淹到了她的下巴。
“我要怎么回去?”
“回不去了。”第二个“她”微笑,“裂缝只会越来越大。很快,整个地下室都会灌满海水。然后是一楼,二楼……最后你的整栋房子,你的整个生活,都会沉入这里。”
她拼命摇头:“不可能!这是梦,我在做梦!”
“分得清吗?”第三个“她”凑近,“你现在摸到的水,感觉真实吗?你闻到的咸味,真实吗?你看到的我们……真实吗?”
她分不清。
这才是最恐怖的。
“丈夫呢?”她突然问,“我丈夫知道这里吗?”
所有的“她”都笑了。
那笑声在洞穴里回荡,阴冷而嘲弄。
“第一个丈夫知道。”一个穿着婚纱的“她”浮出水面,“他发现了地下室,下来了,再也没有上去。我们把他留在了深处。”
“第二个丈夫也下来了。”一个穿着孕妇装的“她”说,“他挣扎了很久,但最后还是沉下去了。”
“现在这个丈夫……”最近的那个“她”轻声说,“他最聪明。他知道不能下来,所以他试图从上面堵住裂缝。用水泥封住地下室的门,换掉浴缸,带你看心理医生……但裂缝是堵不住的。它只会转移。”
海水淹过了她的嘴。
她踮起脚,但岩石太滑。
“他会下来找你。”水中的“她”们合唱般地说,“他会像前两个一样,因为爱你,因为担心你,最终走进这片海。然后他会发现,海底有多少具他的尸体。”
她的头完全没入水中。
呼吸却意外地顺畅。水从她颈侧新裂开的缝隙流入——那不是鳃,是皮肤上的裂缝,像陶器上的冰裂纹——然后从她指尖的裂缝流出。她真的在漏。
水下的世界无比清晰。
她看到洞穴的深处,有更多的“她”在游动。有的在哭泣,有的在笑,有的在沉睡。她也看到了那些丈夫们——不同面孔的男人们,悬浮在更深的水中,眼睛都睁着,手里还握着工具:水泥铲、心理学的书、浴缸塞子……
她开始下沉。
不是溺水,而是融入。
水压越来越大,但她不再感到恐惧。她伸手,触碰到另一个“她”。皮肤接触的瞬间,两者融合了。记忆涌入:那是一次童年的溺水经历,她一直以为自己忘记了。
她又触碰到第三个“她”。
这次是青春期对海洋的痴迷,那些她偷偷画过的人鱼图。
第四个“她”:第一次婚姻破裂前的夜晚,她在浴缸里哭了三小时。
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
每一个“她”都是她抛弃的一部分自我。每一个梦都是现实漏进来的碎片。她正在重新变得完整,以一种可怕的方式。
下沉到最后,她看到了洞穴的最底部。
那里没有沙,只有无数面镜子。
每一面镜子里,都是她站在地下室门口的背影。无数个时间点,无数个决定瞬间:她转身离开的瞬间,她推门进入的瞬间,她走下台阶的瞬间……
而在所有镜子的中央,有一面最大的镜子。
镜子里是此刻的现实世界:丈夫回到了家,发现她不在。他冲进地下室,看到了那扇敞开的门。他犹豫了——前两次的教训让他恐惧——但最终,爱情战胜了理智。
他踏上了石阶。
镜子里的画面跟随着他:他走下螺旋阶梯,进入洞穴,看到这片发光的海。他呼唤她的名字,声音在洞穴中回荡。
然后他看到了水下的她。
他跳进海里,朝她游来。
水中的她,现在已经融合了无数个自我,静静地看着他靠近。她的皮肤上布满了发光的裂缝,像一件破碎的瓷器被金线缝合。
丈夫抱住了她,试图带她上浮。
但她没有动。
相反,她伸出布满裂缝的手,轻轻按在了他的胸口。
“对不起。”她说,声音通过水直接传入他的脑海,“但裂缝需要填补。”
他的眼睛瞪大了。
然后,他的皮肤也开始出现裂缝。现实在这个洞穴里太过脆弱,一个从未做梦的人闯入梦的底层,只会被同化。
海水从裂缝涌入他的身体。
他没有挣扎,只是看着她,眼中最后的情感是理解,还是原谅?她分不清。
他们一起沉向镜面。
在触底的瞬间,镜子没有破碎。
他们穿了过去。
回到地下室时,丈夫浑身湿透,但皮肤完好无损。他看着她,眼神空洞了一瞬,然后恢复了正常。
“我做了个噩梦。”他说,声音有些沙哑,“梦见你在地下室……算了,不想了。浴缸的水又放不干了,我明天找人来修管道。”
她点点头,挽着他的手上楼。
转身的瞬间,她看到地下室的角落,有一小滩海水正在慢慢渗出来。
而丈夫的手腕内侧,出现了一道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裂纹。
像陶器上的第一道冰裂。
夜里,她又做梦了。
这次不是海洋。
是一个巨大的、无尽的浴缸,她和无数个自己泡在里面。水永远不会冷,永远不会脏,永远不会放干。
而浴缸的边缘,坐着无数个丈夫。
所有的丈夫都拿着工具,试图修好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塞子。
梦的外面,现实的世界里,他们的房子开始出现微妙的变化:墙壁偶尔渗出咸味的水珠,地板在特定时间会变得像沙滩一样柔软,窗户玻璃有时会映出海底的景色。
裂缝正在扩大。
从一个浴缸,到一栋房子。
到整个街区。
到整个世界。
而第一个意识到不对劲的邻居,正在他家的浴缸里,发现水怎么也放不干。
水是温的。
带着淡淡的咸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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