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瑶那篇《良心账》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进了邺城温文尔雅的表皮。
起初只是市井间流传的闲话。
“听说了吗?胡先生那篇‘保存文明’的文章,被北疆那个孟瑶给扒了皮!”
“哪个孟瑶?”
“就是陈烬的婆娘!听说是个算账的,把胡先生的道理一笔笔算成了卖国账!”
茶馆里,说书先生不敢公开讲,但散场后总有人聚在墙角窃窃私语。有人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黄麻纸传单,几个人头碰头地看,看完面面相觑。
“这话……说得真狠。”
“可也是实话。我表侄在绵竹伤兵营,信里说,营里传看这文章,好些汉子都哭了。”
渐渐地,闲话里添了佐料。
“你们知道吗?胡先生嘴上‘太太出门要跟从’,自个儿三天两头往嫣红阁跑!”
“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我隔壁王家小子在胡府当差,亲眼看见的!半夜换衣裳从后门溜出去,天亮才回来!”
又过了几日,更猛的料来了。
“《泰勒报》那榜单,你们记得吧?胡先生先是痛骂,后来上了榜又到处吹嘘——知道怎么上的吗?”
“怎么上的?”
“花钱了!托人在罗马使馆活动,还让门生弟子四处拉票。听说光请那些投票的洋人吃饭,就花了这个数——”说话者伸出五根手指。
“五十两?”
“五百两!白银!”
流言像野火,在邺城的大街小巷蔓延。胡适之那些精心塑造的形象——“伉俪情深”“淡泊名利”“士林风骨”——开始出现细密的裂痕。
裂痕最初很小,但孟瑶的文章像楔子,狠狠钉了进去。
十月廿八,文化守望俱乐部的例行沙龙。
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厅里只坐了十几人,大多是铁杆拥趸,但个个神色不安。窗外偶尔传来街市上模糊的议论声,像远雷,闷闷地滚过。
胡适之走进来时,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他今日穿了件墨绿暗纹绸衫,外罩玄色鹤氅,努力维持着往日的风度。但眼下的乌青和微微浮肿的眼睑,泄露了连日的失眠。
“诸君请坐。”他声音有些沙哑,端起茶盏时,手指不易察觉地颤抖。
“胡公,”一个门生忍不住开口,“外头那些流言蜚语,愈演愈烈了。今日我去书院,竟有学生当面问我‘胡先生真去嫣红阁否’?简直……简直荒唐!”
胡适之脸色一沉,茶盏重重顿在桌上:“清者自清。些微小人之谤,何足挂齿?”
“可是孟瑶那篇文章——”
“一个村妇的疯话!”胡适之猛地打断,声音陡然拔高,“牝鸡司晨,不成体统!陈烬纵容妻室抛头露面,写这些粗鄙文字辱没斯文,简直是……是礼崩乐坏之极!”
他胸膛起伏,多年来精心维持的温文儒雅,在这一刻崩开了一道口子:
“她懂什么?懂圣贤之道?懂文明传承?她只会算些鸡毛蒜皮的账,把家国大事说成市井买卖!这等妇人,若在承平之世,该当闭门思过;而今乱世,竟敢妄议国是,简直是……是祸水!”
话越说越重。满座皆惊。
有人试图圆场:“胡公息怒。孟瑶虽言辞粗鄙,但她那文章在前线确实……”
“前线?”胡适之冷笑,“前线将士浴血,后方自有庙堂运筹。她一个妇人,懂什么前线?不过是借将士之血,沽名钓誉,哗众取宠!”
他站起身,在厅中踱步,越说越激愤:
“你们可知陈烬为何纵容她?非是惧内,是借此邀买人心!让一个妇人出来叫骂,他躲在后面,既得了‘开明’之名,又不必亲自下场与我等论战——这等心术,岂是人主之相?!”
这话太毒了。不仅骂孟瑶,更直指陈烬“心术不正”“非人主之相”。
厅里死寂。几个老成些的会员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胡公,”一个声音从角落传来,是周铄的族叔,在朝中任闲职的老儒,“此言……过了。陈烬好歹在北疆经营多年,抵御贵霜也是实情。”
“抵御?”胡适之霍然转身,眼中血丝密布,“他那是把华夏儿郎往火坑里推!以卵击石,徒增伤亡!我主议和,是为保全文明火种,是为万千生灵免遭涂炭!他陈烬呢?他要用多少条人命,垒他‘民族英雄’的虚名?!”
话到这里,已近癫狂。
一个年轻会员悄悄离席,走到廊下,对候着的书童低声道:“去,把今日胡公这番话,原原本本记下来。快。”
书童迟疑:“这……”
“记!”年轻会员眼神凌厉,“要出大事了。”
胡适之那番话,像长了翅膀。
三天后,龙骧谷。
陈烬正在指挥部看地图,韩澈急匆匆进来,手里捏着一份密报,脸色铁青。
“社长,邺城传来的。”他把密报递上,“胡适之在俱乐部……骂孟瑶同志是‘祸水’,还说您‘纵妻行凶,非人主之相’。”
陈烬接过,慢慢看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把密报轻轻放在桌上,手指在桌沿叩了两下。
“知道了。”他说。
韩澈急了:“社长!这话传出去,对孟瑶同志、对您、对整个赤火公社的声望——”
“老韩,”陈烬抬眼,“你信他的话吗?”
“当然不信!可是——”
“不信就行。”陈烬站起身,走到窗边,“嘴长在别人脸上,咱们管不住。但手长在咱们自己身上——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话虽如此,消息还是传开了。
最先炸的是总部的年轻干事们。
“狗日的胡适之!敢骂孟瑶同志是祸水?!”
“社长在前线统筹抗敌,他在后方劝降,还有脸说社长‘非人主之相’?!”
“老子要去邺城,把他那张嘴撕了!”
几个宣传干事红着眼要往外冲,被韩澈拦住了。但拦得住人,拦不住怒火。
当日下午,孟瑶在宣传部写第三篇文章。一个年轻女干事跑进来,眼睛红肿:“孟瑶同志……外头那些话,您别往心里去!咱们都知道,您是替前线将士说话!”
孟瑶停下笔,看着她:“什么话?”
女干事哽咽着说了。
孟瑶沉默片刻,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让女干事愣住了。
“就这?”孟瑶重新拿起笔,“我当多大个事。”
“可是——”
“他骂我是祸水,我就是祸水了?他骂陈烬非人主,陈烬就不是了?”孟瑶摇摇头,“丫头,记住——这世上有种人,自己跪着,就看不得别人站着。他们骂得越凶,说明咱们站得越直。”
她蘸了蘸墨,继续写标题:
《三算胡适之先生的“人主账”——论跪着的人如何看站着的天》
笔锋凌厉,力透纸背。
就在邺城与北疆的口水战愈演愈烈时,一条更隐秘的线,正在暗处悄然收紧。
洛阳,曹魏司隶校尉府。
深夜,档案房内灯火如豆。一个穿深青色吏服的老文书正在整理卷宗,忽然从一堆旧文件中翻出个牛皮纸袋。袋口没封,他随手抽出里面几张纸。
是往来信函的抄件。收信人都是“文化守望俱乐部”,落款却是几个看不懂的西域文字。老文书眯着眼辨认——他年轻时在西域当过通译,认得出这是贵霜官方文书的格式。
信的内容很模糊,大多是“文化交流”“典籍互赠”之类的客套话。但其中一封信的末尾,有一行小字:
“……前议之《华夏士林名簿》已收悉,所列诸公之着述见解,于我王廷深有启发。尤以胡公适之《论持久战》一文,切中时弊,颇有见地……”
老文书手一抖。
他迅速翻看其他信件。又找到两封提及“胡公”的,语气虽含蓄,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贵霜方面对胡适之的文章,不仅知晓,而且“欣赏”。
冷汗顺着老文书的脊背往下淌。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两国交战,对方将领欣赏己方主和派的言论——这要捅出去,就是通敌大罪。
他本能地想将纸袋塞回原处,假装没看见。但手指触到那些粗糙的纸张时,忽然顿住了。
他想起了在益州战死的侄子。十八岁,连个全尸都没找回来。
老文书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很久。终于,他颤抖着从纸袋里抽出那三封信,飞快地抄录了一份。然后将原文件仔细放回,纸袋塞进最深处的架格。
抄件被他折成小块,塞进贴身的夹袄。
第二日,这份抄件出现在司隶校尉的案头。校尉看了,脸色大变,立即封存,直送丞相府。
但他不知道的是——就在同一天,另一份几乎一模一样的抄件,通过燕十三布置的暗线,被送进了邺城几位御史大夫的门房。
燕十三本人,此刻正潜伏在邺城西市一家胡人开的香料铺里。他是三天前潜回邺城的,任务只有一个:给胡适之的棺材,钉上最后一颗钉子。
“东西送出去了?”他问铺子老板——一个脸上有刀疤的鲜卑人,实则是赤火公社潜伏多年的暗桩。
“送了。”老板低声道,“按您的吩咐,抄了三份。一份送御史台,一份送廷尉,还有一份……送进了宫里。”
燕十三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两粒药丸吞下。连续三天不眠不休的盯梢和布置,让旧伤隐隐作痛。
“十三爷,”老板犹豫道,“那几封信……其实很含糊,定不了通敌罪。”
“本就不需要定罪。”燕十三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只需要让人‘觉得’他可能通敌。怀疑的种子种下去,自然会有人替他浇水。”
他嘴角浮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胡适之最大的倚仗,是‘名望’。而名望这东西,最怕沾上‘嫌疑’。一旦沾上,洗不清,甩不掉。昔日有多少人捧他,日后就会有多少人踩他。”
窗外,邺城的秋雨又开始淅淅沥沥。
这场雨,会淋湿很多东西。
包括某些人,精心涂抹了多年的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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