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议事堂。
曹丕坐在主位,面前摊着三份文书:一份是前线紧急军报——贵霜先锋已抵剑阁关下;一份是御史台密奏,附有那几封“俱乐部与贵霜往来信函”的抄件;还有一份,是今日刚送到的北疆传单,孟瑶最新一篇《三算胡适之的“人主账”》。
堂下坐着几位心腹重臣,无人说话。空气凝滞得能拧出水来。
“都说说。”曹丕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胡适之这事,怎么处置。”
廷尉硬着头皮上前:“陛下,这几封信……内容含糊,并无确凿通敌证据。若以此定罪,恐难服众,且寒天下士人之心。”
“寒心?”曹丕冷笑,“他那些‘割地议和’的言论,传到前线,寒的是将士的心!孟瑶这篇文章——”他抓起那份传单,“里面说得好:前线流的血,还没干呢,后方就有人劝他们跪!”
他将传单摔在廷尉面前:“你拿去看看!看看一个‘村妇’是怎么把咱们的大名士,扒得连底裤都不剩!”
廷尉低头不敢言。
曹丕站起身,踱到窗前。窗外秋雨潇潇,宫阙在雨幕中显得模糊而遥远。
“朕知道,那几封信可能是北疆做的局。”他背对着众人,声音低沉,“但重要吗?不重要。重要的是,胡适之这个人——已经成了祸害。”
他转身,目光扫过众人:
“前线需要士气,他却在瓦解士气;朝廷需要团结,他却在制造分裂;贵霜人想要的就是我们内乱,他正好递了刀子。”曹丕顿了顿,“更可怕的是——他说的话,听起来那么有道理,那么‘为国为民’,那么‘深谋远虑’!”
兵部尚书忍不住道:“那……依陛下之意?”
曹丕走回案前,提笔。笔锋在砚台里蘸了又蘸,墨汁饱满得快要滴下。
“胡适之,不能杀。”他缓缓落笔,“杀他,成全他的‘忠烈’之名,让天下士人觉得朕不能容人。”
“也不能留。”笔锋在宣纸上拖出遒劲的笔画,“留他在邺城,这张嘴,这支笔,迟早还要惹出大乱子。”
他写完了,将纸轻轻一推。众人凑近看去,是一份诏书草稿。
“……特进封胡适之为文渊公,加光禄大夫,领使持节,出使罗马,宣扬华夏文明,缔结邦谊……”
堂中一片寂静。
出使罗马——名义上是莫大荣耀,实则是放逐。罗马万里之遥,海路凶险,一去至少三年。三年后,纵使归来,邺城早已物是人非,谁还记得一个过气的“文渊公”?
“陛下圣明!”廷尉率先反应过来,“如此,既全了胡公颜面,又……”
“又让他滚得远远的。”曹丕接话,脸上毫无笑意,“诏书里再加一句:胡公学贯中西,深谙泰西文明,此去当为朕分忧——罗马若肯提供军械贷款,当记首功。”
众人心领神会。这是给胡适之最后的价值:利用他在罗马文人圈的那点虚名,看能不能换回些真金白银的援助。
至于换不换得回,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须离开,立刻,马上。
胡适之接到诏书时,正在书房里摔东西。
连日来的舆论围攻,让他风度尽失。孟瑶的系列文章一篇比一篇狠,像钝刀子割肉;市井间的流言越来越不堪;连俱乐部里,也开始有人称病不来了。
他砸了最爱的端砚,撕了未完成的书稿,对着空屋子咆哮:“竖子!村妇!匹夫!”
管家战战兢兢捧来诏书时,他一把夺过,就要撕。但目光扫过“文渊公”“出使罗马”几个字时,手忽然顿住了。
他反复看了三遍。
脸上的暴怒,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混合着释然与自得的神情。
“罗马……”他喃喃道,“终究……陛下还是知我的。”
在他心中,罗马不是蛮夷,是另一个“华夏”——有宏伟的建筑,有精深的哲学,有灿烂的艺术,有他向往的一切“高级文明”。而那里的人,懂得欣赏他的学问,尊重他的见解,不会像北疆那群泥腿子一样,用粗俗的账本算法来羞辱他。
他整了整衣冠,脸上恢复了惯常的矜持:“备车,我要进宫谢恩。”
宫门口,几位同僚闻讯赶来,神色复杂地祝贺。
“胡公此去,必能扬我国威于泰西!”
“罗马文明昌盛,正需胡公这等大儒传扬华夏精神!”
胡适之含笑一一应酬,心中却是一片清明:这些人,不过是来看他笑话的。但他偏要笑得最从容,最洒脱。
觐见时,曹丕很客气,甚至亲自扶他起身:“胡公此去任重道远。罗马虽远,然其文明昌盛,正需胡公这样学贯中西之士,为两国架起桥梁。”
胡适之躬身:“臣定不辱命。此去,当向罗马诸贤阐明我华夏‘和为贵’之精神,或可……或可请其为两国和平,稍作斡旋。”
这话说得含蓄,但意思明白:他还是想促成“和谈”。
曹丕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脸上却笑得温和:“胡公有心了。不过——”他话锋一转,“军械贷款之事,也需胡公多多费心。前线吃紧啊。”
“臣明白。”胡适之低头,嘴角却微微扬起。
他听懂了。陛下需要他这把“刀”,去罗马换钱换粮。而他,也需要这个身份,远走高飞,离开这片让他身败名裂的土地。
双赢——他这样告诉自己。
出使前夜,胡适之在府邸办了最后一次沙龙。
这次来的人不多,但都是铁杆。厅堂里气氛微妙,有种末日狂欢般的压抑。
“诸君,”胡适之举杯,神色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明日,胡某便要西行万里,赴罗马上任。此去不知归期,今夜,且与诸君尽欢。”
有人哽咽:“胡公,此乃明升暗贬啊!您这一走,邺城文脉,恐将断绝!”
“此言差矣。”胡适之摇头,“文明无国界。华夏文明,罗马文明,皆是人类智慧结晶。胡某此去,非是贬谪,乃是……寻根。”
他用了“寻根”二字。在座皆惊。
“诸君皆知,胡某平生最敬仰罗马先贤。西塞罗之雄辩,奥古斯都之治世,皆我师也。此去,当如游子归乡,何其幸哉!”
他越说越动情,眼中竟有泪光:“只是,胡某此去,有三件事,决计不做——”
众人屏息。
“第一,不从事任何宣传活动。胡某是学者,是思想家,不是街头说客。华夏文明之伟大,自在人心,何需鼓吹?”
“第二,不介入采购武器事务。军械买卖,铜臭之事,有辱斯文。胡某只谈文明,不谈刀兵。”
“第三,”他声音陡然提高,“不参与寻求贷款和信贷工作!国家兴亡,自有命数。举债求存,与乞丐何异?胡某宁可在罗马清贫讲学,也绝不为此等事折腰!”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满座皆肃然起敬。
“胡公风骨!”
“真乃士人典范!”
胡适之含笑受之,心中却是一片冰凉。他知道,这些话很快就会传遍邺城,传回北疆,传到所有人耳朵里。
他要让所有人看看——即便被放逐,他胡适之,依旧是那个孤高傲岸、不染尘埃的“文渊公”。
同一轮明月下,北疆龙骧谷。
陈烬和孟瑶并肩站在指挥部的了望台上。远处,新一批印好的传单正在装车,准备运往前线。
“胡适之要去罗马了。”陈烬说,“曹丕这一手,漂亮。”
“放逐?”孟瑶哼了一声,“便宜他了。”
“不放逐,难道真杀了他?”陈烬摇头,“杀一个胡适之,会冒出十个胡适之。思想上的锈,不是砍头能解决的。”
孟瑶沉默片刻:“我最后一篇文章,你看了?”
“看了。”陈烬转头看她,眼里有笑意,“‘油泼辣子’孟瑶——这下,你这名号算是响彻天下了。前线的将士在传,邺城的士人在骂,连曹丕的案头都摆了一份。”
“骂就骂。”孟瑶扬起下巴,“反正我这辣子,泼出去了就没打算收。”
陈烬笑了,很轻地揽住她的肩:“老孟,你说实话——写那些文章时,有没有想过……给我惹麻烦?”
“想过。”孟瑶靠在他肩上,声音低下来,“但我想得更明白——如果因为我是你妻子,就不能说该说的话,那咱们的‘平等’就是假的。你娶我,也不是为了找个温顺的摆设。”
陈烬怔了怔,随即大笑。笑声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惊起几只夜鸟。
“好!”他握紧她的手,“那就泼。你泼辣子,我掌勺,咱们把这锅乱炖,煮出个新天地。”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并肩站着,望着谷中星星点点的灯火。那些灯火下,有算账的干事,有练兵的新兵,有研究农具的匠人,有照顾伤员的医者。
这是一个正在生长的、粗糙而鲜活的世界。
而他们,是这个世界里,背靠背的战友。
三日后,益州前线,剑阁关外临时阵地。
雨后的泥地还没干透,战壕里积着浑浊的水。几个年轻士兵挤在相对干燥的掩体里,围着一盏马灯。
一个识字的老兵正在念孟瑶的最新文章——《三算胡适之的“人主账”》。
念到“跪着的人,看不懂站着的天”时,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年轻士兵忽然“噗嗤”笑了。
“你笑啥?”老兵瞪他。
“没……没啥。”年轻士兵挠挠头,“就是觉得,这话说得……像俺娘。”
“你娘?”
“嗯。”年轻士兵眼睛亮亮的,“俺家穷,小时候地主来收租,俺爹想跪,俺娘拎着烧火棍挡在门口,说‘跪了这次,一辈子都得跪’。后来……后来俺娘被地主家丁打断了胳膊,但租子,硬是没让多交一斗。”
掩体里安静下来。
另一个士兵低声说:“俺也觉得像。社长夫人这泼辣劲,跟村里护崽的娘们一样。你不讲理,她就跟你拼命;你欺负人,她就跟你算账。”
“可她是社长夫人啊……”有人嘀咕。
“社长夫人咋了?”年轻士兵忽然激动起来,“夫人就不是人了?就不能说人话了?你看她算的那些账——一条命值多少,一座城值多少,跪下能换回多少——这他娘的不是大道理,这是人话!咱们听得懂的人话!”
马灯的火苗摇晃着,映着一张张年轻而粗糙的脸。
远处,剑阁关的轮廓在夜色中如巨兽匍匐。关外,贵霜大营的篝火星星点点。
但这一刻,掩体里的几个士兵,心里都踏实了些。
原来,那些高高在上的“道理”“文明”“传承”,扒开了看,也不过是——
谁让我碗里有饭,谁就是好人;谁要砸我饭碗,谁就是敌人。
跪着活,不如站着死。
就这么简单。
年轻士兵擦着手里的刀,对同伴说:“以前俺总觉得,打仗是为了那些听不懂的大道理。现在明白了——就为这个。为俺娘那样的泼辣能一直泼下去,为咱们的娃以后不用跪。”
“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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