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的初冬,护城河结了一层冰。
“清流文社”的雅集,设在城南最雅致的“听雪阁”。二十余位文士围炉而坐,人人面前摆着温好的黄酒,空气中却无半分闲适。
主座上是太学博士族侄崔明,三十五六岁,面皮白净,他手中捏着一卷新誊写的文稿。
“诸君,”崔明开口,声音刻意压得沉痛,“胡公西行,临别有言:所憾者,非个人得失,乃中原文脉将绝,生民倒悬之苦无人体恤。”
座中一片唏嘘。
“今观北疆所为,”崔明展开文稿,“陈烬变本加厉,竟以‘人民战争’为名,将刀剑发至妇孺之手,驱百姓为肉盾。此非救民,实乃以万民为刍狗,成就其一己‘英雄’之名!”
他读的是刚完成的《哀生民》檄文。文字极尽华丽,用典渊博,情绪悲怆:
“……夫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今陈烬反其道,以‘大同’美名,裹挟黔首,老弱执戈,妇孺守陴。白水关白骨未寒,剑阁下新坟又起。此非保境安民,实乃以苍生之血,染其赤帜之色……”
读到动情处,崔明眼眶泛红:“诸君试想,若你我妻女,被强发刀兵,驱于阵前,面对贵霜铁蹄,是何光景?此等行径,与暴戾何异?与禽兽何殊?”
“崔公说得是!”一个年轻士子激动起身,“我舅父在并州为吏,来信说北疆新复诸县,十五岁以上男女皆需操练,农闲时聚集演武。这……这成何体统!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岂容匹夫执兵?”
“更可怕的是其说辞,”另一人接口,“说什么‘人人皆兵,户户为垒’,将好好百姓,尽数化作厮杀之徒。长此以往,华夏岂不成了蛮夷之邦?礼义何在?人伦何存?”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悲愤之气盈室。
最后,崔明总结:“此文,当广传天下。不仅要在邺城发,更要设法送入北疆,让那些被蒙蔽的百姓看看,让赤火公社内部尚有良知之人看看——他们追随的,究竟是何等样人!”
文稿被连夜送往各大刻书坊。三日后,《哀生民》如雪片般飘洒在邺城街头,并通过商队、流民,悄然流向北方。
檄文传到北疆,已是十日之后。
最先在“新安区”掀起波澜——这是整风后新划的行政区,包含部分原属曹魏、后被赤火公社控制的村镇。基层政权初建,人心尚未完全归附。
午后,赵家庄的村公学里,几个识字的老先生凑在一起,对着一张皱巴巴的《哀生民》传单摇头叹息。
“这话……说得在理啊。”前私塾先生赵文礼扶了扶眼镜,“让妇孺持兵,确是太过。圣人有云:君子远庖厨。何况兵凶战危?”
旁边一个老童生低声说:“我儿上月被选入民兵队,三天两头操练。他娘夜里总睡不着,怕……”
“怕什么?”村农会新选的年轻主任赵大刚恰好进来,听到这话,眉头一皱,“怕你儿子学本事?怕他会保护自己?”
几个老先生噤声。
赵大刚拿起传单,扫了几眼,冷笑:“又是邺城那帮老爷的屁话。鞑子打来的时候,他们可不会因为你是老是小、是男是女就不砍你脑袋。”他把传单揉成一团,“这话别在村里传,动摇军心。”
但话,终究是传开了。
更麻烦的是在赤火公社内部。
后勤处新调来的文书刘彦,出身颍川小士族,读过几年书,整风后因“有文化”被吸收。这日晚饭后,他与几个同样出身较好的年轻干事在宿舍闲聊。
“说真的,”刘彦压低声音,“那檄文里有些话,不是全无道理。咱们打仗,不就是为了让老百姓过安生日子吗?现在反过来让他们拿枪,是不是……本末倒置了?”
同屋的李默迟疑道:“可社长说过,人民战争是为了让人民自己保卫自己……”
“保卫?”刘彦摇头,“专业的事该交给专业的人。农夫就该种地,工匠就该做工,打仗,就该是军人。现在混作一谈,仗打不好,地也种不好,两头耽误。”
另一个干事小声道:“我听说,沭阳那边有个村子,民兵训练时走了火,伤了个孩子……这事被压下去了。”
谣言就是这样,半真半假,掺杂着本就存在的疑虑,在暗处滋生。
甚至在中层干部里,也有微词。
一次物资调配会上,刚从沭阳调来的某科长随口抱怨:“现在各村都要配发训练用的木枪、弓箭,还要拨火药做土地雷。这些物资,本来可以加强正规军……”
话没说完,被主持会议的李厚土瞪了回去。但散会后,几个干部聚在走廊,还是忍不住议论:
“群众武装当然重要,可眼下贵霜主力压境,是不是该先集中力量?”
“是啊,听说剑阁那边吃紧,咱们还在这儿教大娘大婶埋地雷……”
“唉,社长或许有深意,但下面执行起来,难免……”
疑虑像冬日的雾气,无声弥漫。
消息是孟瑶先拿到的。
她刚从印刷坊回来,手里攥着两份东西:一份是《哀生民》原文,一份是宣传部收集的基层反应简报。
径直推开指挥部大门,陈烬正和徐文、燕十三研究沙盘。
“看看!”孟瑶把东西拍在桌上,“邺城那帮蛀虫,又在放毒!还有咱们内部——听听这些糊涂话!”
徐文拿起简报,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燕十三则快速浏览檄文,摇头:“文采斐然,用心歹毒。句句看似为民请命,实则字字诛心。”
陈烬没急着看,他先给孟瑶倒了碗热水:“坐下,喘口气。”
孟瑶没坐,胸膛起伏:“你就不生气?他们骂你是暴君,骂咱们让百姓送死!还有内部这些软骨头——”
“老孟,”陈烬打断她,声音很平静,“你算账的时候,会因为别人说‘账算错了’就跳脚吗?”
孟瑶一愣。
“他们会写这篇文章,恰恰说明,”陈烬拿起《哀生民》,目光落在那些华丽的辞藻上,“我们戳到了他们最痛的地方。”
他走到窗边,望着谷中操练的民兵队伍。那些穿着杂色衣裳的农夫、工匠、妇女,正随着口令练习,动作稚拙却认真。
“千百年来,战争都是‘肉食者谋之’。兵是专门养的,仗是专门打的,百姓只需要纳粮、服役、等结果。”陈烬转过身,“现在我们告诉百姓:战争与你们每一个人有关,你们有权、也有能力拿起武器,决定自己的命运——这对那些‘肉食者’来说,是颠覆,是恐怖。”
他走回桌边,手指点在那份基层反应简报上:
“而这些疑虑、动摇,也是正常的。旧观念像烙印,烙在骨子里。‘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兵凶战危,君子远之’……这些话,他们听了半辈子。”
徐文若有所思:“社长的意思是……这反而是个机会?”
“对。”陈烬眼中闪过锐光,“他们终于打出了一发像样的炮弹——不再空谈‘文明’‘传承’,而是抓住了‘人民战争’这个要害。这很好。”
他看向孟瑶、徐文、燕十三:
“是时候,把我们自己的‘炮’亮出来了。”
“不是去驳斥,不是去对骂。是讲清楚——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什么是人民战争?为什么必须人民战争?人民战争,到底是为了谁?”
孟瑶眼中的怒火渐渐沉淀,化作另一种更坚硬的东西:“怎么讲?”
陈烬坐下,提笔铺纸:
“第一,写一篇长文,系统阐述。不是檄文,是教科书。从颍川流亡讲起,讲到白水关白骨,讲到红星公社的血战,讲到每一个普通人拿起武器背后的理由。”
“第二,在内部开展大讨论。不压制疑虑,不回避问题。让有疑惑的人说话,让一线的战士、民兵、百姓自己来说话。”
“第三,”他笔锋一顿,“准备一批‘教材’——真实的故事,真实的人。印成小册子,发到每一个识字的人手里,让每一个不识字的人都能听到。”
燕十三有些担忧:“可眼下前线吃紧,大规模的思想动员,会不会……”
“燕十三同志,”陈烬抬眼,“你知道我们和贵霜、和曹魏,最大的区别在哪里吗?”
燕十三摇头。
“他们打仗,靠的是兵多将广、粮草充足。而我们,”陈烬一字一句,“靠的是每一个战士都知道为何而战,每一个百姓都愿意为之付出。思想统一,比刀枪统一更重要。现在,就是统一思想的时候。”
他写完提纲,将纸递给孟瑶:“老孟,你文笔辣,这篇长文,你来主笔。但写之前,先去做件事——”
“什么事?”
“去伤兵营,去民兵队,去最普通的农户家里。听听他们怎么说,看看他们的眼睛。你的文章里,要有数字,更要有温度。”
孟瑶接过纸,重重点头。
当夜,龙骧谷各处灯火未熄。
孟瑶没有直接动笔,而是去了谷口的伤兵康复所。那里住着从红星公社保卫战撤下来的伤员。
她没带纸笔,只是坐在一个断臂的老兵床边,听他讲那天的故事。
“鞑子冲进村的时候,我媳妇正怀着娃……”老兵声音沙哑,“她没跑,操起擀面杖就砸了一个鞑子的头……后来,后来她没了,娃也没了……”
孟瑶攥紧了手。
“孟同志,”老兵浑浊的眼睛看着她,“你说,要是没发给我们那些土雷、柴刀,我们会咋样?”他自问自答,“会像邻村那样,被圈到场子上,男人杀光,女人孩子掳走。”
他抬起仅剩的右手,握成拳:“有了家伙,我们就能咬下一块肉来。死了,也值。”
另一个年轻伤兵插话:“我娘现在也在民兵队练箭。她说,以前怕兵,现在自己成了‘兵’,反而不怕了。她知道怎么藏,怎么跑,怎么给敌人下绊子。”
孟瑶离开康复所时,夜风凛冽。
她忽然想起陈烬常说的话:理论不是空中楼阁,它必须从泥土里长出来,带着血和泪的温度。
回到房间,她铺开纸。这次没有愤怒,只有沉静。
笔尖落下,标题不是驳斥,而是设问:
《人民战争三问:我们为何而战?谁在战斗?战争为了谁?》
开头第一句,她写下了老兵的话:
“有了家伙,我们就能咬下一块肉来。死了,也值。”
远在邺城的崔明们不会知道,他们射出的这支“毒箭”,非但没能瓦解对手,反而逼对方亮出了真正致命的武器——
那武器不是刀枪,是道理。
是千千万万普通人,用生命验证过的,朴素而坚硬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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