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寒气已经能冻裂石头,但龙骧谷的大礼堂里挤得水泄不通。长条木凳坐满了人,过道里也站着,窗台上都骑着年轻干事。
今天不是庆祝,不是动员,是上课。
台上没有标语,没有红旗,只有一块刷了黑漆的木板,旁边摆着几摞账簿似的册子。陈烬站在木板前,穿着和所有人一样的灰布棉袄,袖口磨得发亮。他手里没有讲稿,只有一根烧焦了头的木炭。
“今天不批人,不整风。”陈烬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住了全场的嘈杂,“咱们上堂课。课名叫——”
他转身,用炭笔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大字:
《历史的账》
字迹粗粝,像用刀刻出来的。
“先问第一个问题。”陈烬放下炭笔,面向台下,“如果不让人民自己拿起武器,那么,谁来保护人民?”
台下有人小声说:“官军啊……”
“官军?”陈烬点点头,走到木板一侧,那里挂着一张简陋的北疆地图。他用炭笔在“颍川”位置画了个圈。
“兴平元年,颍川。黄巾余部过境,太守李旻率两千官军‘剿贼’。贼没剿到,经过赵家庄,‘征粮’把全村过冬的种子都拿走了。老农赵四跪着求留点,被当‘通贼’砍了头。”
礼堂里寂静下来。
炭笔移到“洛阳”。
“初平元年,董卓西迁,西凉军‘断后’。怎么断?抢不走的烧,带不走的杀。洛阳城外七十里,十几个村子被屠尽,妇女被掳入军中,称为‘营妓’。那些兵,是吃皇粮的‘官军’。”
又移到“徐州”。
“建安三年,曹操征陶谦。为补充军粮,‘借’粮于民。下邳城外三十村,颗粒不留。有老妇藏了半袋麦种,被搜出,连同三岁孙儿一起被吊死在村口槐树上。领兵的是谁?是曹操麾下名将夏侯渊的部曲。”
陈烬说得很慢,每个地名,每个数字,都像钝刀子割肉。台下有人开始攥紧拳头,有人低下头。
“还有袁绍的冀州兵,公孙瓒的幽州骑,刘表的荆州水师……”陈烬的声音渐冷,“翻开史书,哪一朝,哪一代,哪一支‘王师’,没有屠过城,没有抢过民,没有把百姓当猪狗?”
他走回台中央,目光扫过全场:
“胡适之的拥趸说,该让‘专业的人’打仗。好,那我问你们——这些‘专业’的官军,保护了谁?保护了士族的庄园,保护了豪强的粮仓,保护了将军们的功名利禄!而百姓呢?是军粮,是民夫,是死了连个名字都不会留下的‘损耗’!”
台下,来自新安区的干部赵大刚猛地站起来,眼眶通红:“社长!我爹就是被官军‘征粮’时打死的!他们抢走了最后一袋黍米,我娘跪着求,被马踢断了肋骨!”
另一个妇女代表也站起来,声音发颤:“我妹子……被溃兵掳走,找到时……死在路边沟里,身上连件整衣裳都没有……”
控诉声此起彼伏。那些尘封在记忆里的血债,被陈烬一根火柴点燃了。
等声浪稍歇,陈烬走到那几摞册子前,拍了拍。
“好,第一个问题明白了。现在看第二个问题——”他翻开最上面一本,册子边缘已经磨得起了毛,“这是从曹军一个军需官那里拿到的,记录的是白水关战役前,曹军补充兵员的明细。”
他示意两个干事将册子里的几页抄在黑板上。
“兖州征丁名录:
东郡:农户子弟三百二十人,佃户子弟四百七十人,流民充军五百人。
陈留:强征盗匪、逃奴、无地游民计六百余。
备注:逃亡者四十七人,已就地正法;病弱淘汰者百余,任其自生自灭。”
陈烬用炭笔敲着“流民充军”“强征盗匪”“任其自生自灭”这几个词。
“看清楚了吗?旧军队的兵,从哪里来?从活不下去的农民里抓,从无家可归的流民里赶,从监狱里提!他们为什么打仗?不知道。打赢了有什么好处?不知道。死了怎么办?一卷草席扔乱葬岗。”
他翻开第二本册子,这是赤火公社自己的统计。
“北疆红星公社保卫战,民兵与群众伤亡统计:
- 参战:全村青壮一百二十人,妇女老弱自愿参战者八十余人。
- 战果:阻滞贵霜偏师两百人六个时辰,毙伤敌近百,为主力合围争取时间。
- 牺牲:民兵七人,群众十一人。
- 后续:所有牺牲者入公社英烈祠,家属由公社集体供养,子女免费入公学。”
陈烬将两份记录并列。
“左边,是‘专业军队’的消耗。右边,是‘人民战争’的牺牲。”他的声音陡然提高,“谁在把人当数字?谁在把人当兄弟?谁在无情地填人命?谁在用最小的牺牲,换最大的生存?!”
礼堂里死寂。
许多干部盯着那两行字,眼睛一眨不眨。那些数字不再是数字,是血,是肉,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
“更重要的在这里。”陈烬翻开第三本册子,“这是战后三个月,红星公社的恢复情况:新开垦荒地五十亩,新建房屋三十间,粮食产量比战前还增加了两成。为什么?因为活下来的人知道,他们流的血,是为了保住自己的田、自己的家、自己的未来!他们不是在给谁当炮灰,是在为自己拼命!”
他放下册子,走到台边,一字一句:
“胡适之们哀叹的‘生民’,在他们拥护的那个旧世界里,从来只是账簿上的一个数字,是将军们功劳簿上的一笔战绩,是士大夫们写文章时可以随意引用的‘可怜’对象。而到了真要他们拿起武器保护自己时,这些人却说——‘不行,你们不该碰刀剑,那是粗鄙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死就好’。”
他冷笑:
“何等慈悲!何等高尚!百姓的命是命,但百姓的手,不配握保卫自己生命的武器!”
陈烬回到黑板前,炭笔重重写下三个词:
武装权 · 生存权 · 尊严
“剥夺人民的武装权,就是剥夺他们最后的生存权。”他的声音在礼堂里回荡,“当强盗拿着刀站在你家门口时,有人对你说:‘别动,把刀交给专业的衙役。’而衙役要么不来,要么来了和强盗分赃——这个时候,你手里有没有一把菜刀,决定了你是活,还是死;是个人,还是牲口。”
台下,刘彦——那个曾私下质疑的文书——脸色苍白。他想起小时候,家乡闹匪,官兵来了,剿匪是假,勒索是真。父亲把最后一点藏起来的银钱交给官军头目,才换得一家平安。那时候他觉得,破财消灾是天经地义。
可现在他突然想:如果当时村里人人都敢拿起锄头呢?
“人民战争,从来不是‘让人民去送死’。”陈烬的声音缓和下来,却更加坚定,“恰恰相反,它是让最广大的人民,从‘被保护的客体’,变成‘保卫自己的主体’。战争不再是与他们无关的、高高在上的‘国事’,而是关乎他们每一口饭、每一寸土、每一个亲人生命的‘家事’。”
他环视全场,目光落在每一张脸上:
“我们赤火公社,不是救世主。我们只是把武器交到该拿的人手里,把道理讲给该听的人。然后,和他们站在一起。”
陈烬放下炭笔,拍了拍手上的灰。
“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但问题,才刚刚开始。”他顿了顿,“胡适之们的问题,不是他们有多坏,是他们背后的那套道理,那套延续了千年的‘道理’,还在很多人脑子里打转。”
他宣布:
“从明天开始,所有根据地,开展一场大讨论。题目就三个——”
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
一、我们为何而战?
二、谁在战斗?
三、战争为了谁?
“不要预设答案,不要压制疑问。让每一个战士说,让每一个民兵说,让每一个种地的、做工的、养孩子的普通百姓说。说真话,说心里话。”
“同时,”陈烬看向孟瑶,“我会写一篇文章,就叫《人民战争三问》。把这堂课上说的、没说的,都写进去。文章会发到每一个识字的人手里,也会让识字的人念给不识字的人听。”
他最后说:
“这场讨论,这场文章,不是给邺城那帮人看的。是给我们自己看的——看清楚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看清楚我们手里的刀,到底为谁而举。”
散会时,无人喧哗。
人们沉默着走出礼堂,脑子里却像烧开的锅。那些数字,那些地名,那些血淋淋的对比,在脑海里翻腾。
赵大刚追上刘彦,拍了拍他的肩膀:“刘文书,晚上咱村开会讨论,你来不?给咱们念念社长说的那些……数据。”
刘彦愣了一下,重重点头:“来!”
远处,陈烬和孟瑶并肩站在廊下。
“写得出来吗?”陈烬问。
“写得出来。”孟瑶看着手里密密麻麻的笔记,“但我要再去一趟红星公社。你黑板上的那些数字,我得把它们变成……活人的故事。”
“去吧。”陈烬点头,“记住,道理要说透,但最终让人记住的,是故事。是那些拿起武器的人,他们的脸,他们的名字,他们为什么而战。”
一场席卷北疆的思想风暴拉开序幕。
那风暴不在战场上,在每一个村庄的炕头,每一个军营的篝火旁,每一个普通人开始认真思考——
我手里的锄头,和刀,到底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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