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庆二年初秋的这场大朝会,气氛从一开始就异乎寻常。天色未明,百官已依序肃立于紫宸殿前宽阔的龙尾道下,猎猎秋风卷起官袍的衣角,带着刺骨的寒意。丹墀之上,金碧辉煌的殿宇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格外巍峨森严,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俯瞰着脚下的臣子。
李治端坐于御座之上,头戴通天冠,身着绛纱袍,面容在十二旒白玉珠后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唯有一股沉郁的威压弥漫开来。御座侧后方,一道薄如蝉翼的明黄色纱帘静静垂落,帘后人影绰约,正是当今权倾内外的武皇后。她的存在,即使不言不语,也让整个大殿的空气凝重了三分。
冗长的常规奏对按部就班地进行,但许多敏锐的朝臣已然察觉到暗流涌动。侍中韩瑗与中书令来济立于文官班首,二人皆神色凝重,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终于,在一项关于漕运的议案议毕,殿中短暂沉寂的刹那,御史台队列中,一位被许敬宗牢牢掌控的御史大夫,手持象笏,稳步出班,声音洪亮而带着刻意营造的激愤:
“臣!弹劾侍中韩瑗、中书令来济!”
一言既出,满殿皆惊。虽早有风声,但当这利剑真正出鞘时,依旧引得群臣悚然。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那御史身上,又小心翼翼地瞥向御座和纱帘之后。
那御史显然有备而来,侃侃而谈,将许敬宗与李义府在密室中罗织的罪名一一抛出:“韩瑗、来济,身居宰辅,不思报国,反与逆臣褚遂良结为朋党,书信往来,诽谤朝政,怨望圣上!其奏对章疏,字里行间,暗藏讥讽,讪谤君上,影射皇后,更对太子殿下出言不逊,其心叵测,其行当诛!”
他一条条陈述着那些被曲解、被放大的“罪证”,引述着被威逼利诱而来的“人证”供词,言辞凿凿,仿佛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每一顶帽子扣下来,都足以让听者心惊肉跳。
“一派胡言!”韩瑗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他猛地踏出一步,花白的须发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面向御座,声音悲愤而苍凉,“陛下!臣韩瑗,受先帝遗命,辅佐陛下,兢兢业业,从未敢有片刻懈怠!此等指控,纯属构陷!褚遂良被贬,乃国法使然,臣与之虽有同僚之谊,绝无私下交通!至于讪谤君上、非议储君,更是无中生有,恶毒至极!臣之奏对,字字句句皆出于公心,天地可鉴!”
来济也紧随其后,他性格更为刚直,此刻已是满面通红,怒目圆睁:“陛下!许敬宗、李义府等人,乃谗佞小人!彼等罗织罪名,构陷忠良,意在搅乱朝纲,独揽大权!臣等之心,昭昭可对日月!若因臣等昔日秉持公义,反对废后而易储,便遭此报复,岂不令天下忠臣寒心?!请陛下明察,勿信谗言!”
两位老臣的辩驳掷地有声,带着一股绝望的刚烈,在大殿中回荡。不少与韩、来交好或同情他们的官员,面露不忍,却无人敢在此时出声。整个朝堂,静得只能听到殿外呼啸的风声和韩瑗、来济粗重的喘息。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投向了那至高无上的御座。
李治端坐不动,旒珠遮蔽了他眼中的情绪,只能看到他紧抿的嘴唇和下颌绷紧的线条。他沉默着,这沉默如同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他在权衡,在判断,或者说,在等待某种暗示。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瞬间冻结了韩瑗与来济眼中最后一丝希望:
“韩瑗,来济。”
“臣在!”两人同时应道,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尔等身为宰相,不能调和鼎鼐,反而结党营私,怨望君上,讪谤朝政……更有甚者,竟敢非议储君,动摇国本。”李治的声音平稳得可怕,一字一句,如同冰锥,“御史所劾,证据确凿,尔等尚敢巧言令色,强词狡辩?”
“陛下!”韩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臣冤枉啊!此皆许敬宗、李义府构陷……”
“住口!”李治猛地打断他,声音中透出帝王之怒,“朕,尚未到昏聩不明之时!尔等之行,朕已洞若观火!”
他不再给二人任何辩解的机会,目光扫过全场,每一个接触到那目光的官员都下意识地低下头去。
“侍中韩瑗,削去一切官职爵位,贬为振州刺史!”
“中书令来济,削去一切官职爵位,贬为台州刺史!”
“即日启程,不得延误!永不叙用!”
旨意一下,如同惊雷炸响。振州远在海南烟瘴之地,台州虽在浙东,亦是远离权力中心的边远州郡。“永不叙用”四字,更是彻底断绝了二人重返朝堂的可能。
韩瑗身形晃了晃,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抬起头,望向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又似乎想穿透那层纱帘,看清幕后之人的面容,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砖,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来济则僵立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充满不甘与悲凉的叹息,也随之跪下谢恩。
几名殿前侍卫上前,无声地卸去了他们象征宰相身份的官帽和鱼袋,示意他们离开大殿。
两位曾经权倾一时的宰相,就这样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如同被拔去羽翼的雄鹰,踉跄着、却又竭力维持着最后一丝尊严,走出了紫宸殿,走向了他们政治生命的终点,也走向了未知的、注定坎坷的贬谪之路。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许敬宗与李义府垂首而立,嘴角难以抑制地微微上扬。其余官员则噤若寒蝉,心中凛然,深刻地体会到皇权与后权结合下的冷酷与无情。
李治看着那两人消失的背影,袖中的手微微握紧,随即又缓缓松开。他移开目光,不再去看。为了他的江山,他的权力,有些牺牲,是必要的。
纱帘之后,武后的身影依旧端庄静谧,仿佛刚才那场决定两位重臣命运的风暴,与她毫无干系。只有那微微扬起的下颌弧线,透露出一切尽在掌握的冷冽。
丹墀之上,风云骤变,血色已现。而这,仅仅是一场更大风暴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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