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州。
与洛阳的繁华鼎沸判若云泥,此地的秋意带着深入骨髓的潮湿与阴冷。驿馆简陋,窗纸在夜风的吹拂下发出噗噗的悲鸣,如同一曲无人聆听的挽歌。案头,一盏孤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一角,映出长孙无忌那张瞬间苍老了十岁的面孔。
他独自坐在冰冷的胡床上,手中紧紧攥着一卷刚刚送达的诏书。那明黄的绢帛,曾是他无比熟悉、甚至能一定程度上影响其内容的存在,此刻却重若千钧,冰冷刺骨。上面“削夺官爵、流放黔州”的朱红批注,像一道道凝固的血痕,刺得他双目生疼。
没有咆哮,没有痛哭,甚至没有一句辩白。他只是死死盯着那几行字,仿佛要透过它们,看清背后那只翻云覆雨的手——是他一手扶持长大的外甥,是那个他曾经以为永远需要自己庇护的李治!
突然,他猛地仰头,爆发出一阵嘶哑而悲凉的大笑。笑声在空旷破败的驿馆房间内冲撞回荡,比哭更难听,充满了无尽的嘲讽与绝望。
“哈哈……哈哈哈……《唐律疏议》!《唐律疏议》!”他挥舞着手中的诏书,状若疯癫,“老夫穷尽心血,助先帝厘定法度,铸就此律,意在垂范万世,约束天下!想不到,想不到啊!今日竟困于自身所铸之樊笼!报应!此乃报应!”
窗外的风声陡然加剧,化作隆隆雷鸣,仿佛天公也在为之震怒,又似在应和他的话语。在这雷声的间隙,他恍惚听见了——是凌烟阁上二十四功臣图的战马在嘶鸣咆哮?是玄武门之变时,隐太子建成、齐王元吉及其部众临死前的凄厉哀嚎与诅咒?还是……还是不久前,吴王李恪那字字泣血的遗言?
“宗社有灵,当灭族不久!”
声音越来越清晰,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紧紧包裹。他下意识地抬手,抚摸向腰间。那里,原本象征着超一品太尉尊荣的玉带早已被剥夺,只剩下一条寻常的布带。但他的指尖,却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冰冷坚硬的玉石触感,以及……以及当年,为了巩固李治的皇位,他默许甚至推动,用类似的方式,将一个个政敌送上绝路时,那玉带勒紧般的窒息感。
那时,他是执绳之人,冷眼旁观着他人的挣扎与灭亡。
而今夜,角色彻底颠倒。这无形的绳索,跨越了时间和空间,带着宿命的冰冷与精准,终于套回到了他自己的脖颈上。
权力啊,他曾以为牢牢握在手中的东西,如今看来,不过是掌心之沙,攥得越紧,流失得越快。他一生笃信律法与权谋,用它们构筑了无人能及的权势高峰,却也用它们,为自己挖掘了最终的坟墓。
他缓缓站起身,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到房间中央。那盏孤灯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扭曲、拉长,如同一个被无形锁链捆绑、即将行刑的囚徒。
目光,最终落在了那条被随行差役弃于角落、原本用来捆扎行李的粗糙麻绳上。
因果之环,在此刻,完成了最后的闭合。昔日他人生死的裁决者,如今成了命运砧板上的鱼肉。这简陋驿馆,这冰冷诏书,这粗糙麻绳,共同构成了对他辉煌一生的最终审判。
窗外,夜雨终于滂沱而下,冲刷着黔州的山川,也试图冲刷掉这人间悲剧的痕迹,却如何能洗得净,那权力漩涡中浸染的血色与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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