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再次在病房里睁开眼时，看到的便是母亲一夜之间几乎全白的头发，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孙春梅紧紧抓着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小棠…你要是走了…妈怎么办？安安怎么办？许湛那孩子…他豁出命去，是为了让你好好活着啊！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啊！！”
而一旁，被卓玛抱在怀里的安安，似乎感应到母亲的劫后余生，伸出小手，朝着她的方向，咿咿呀呀地，再次哭了起来。
夏小棠闭上眼，两行滚烫的泪水终于从眼角汹涌滑落。
她没有死……
许湛用生命为她换来的清白世界，母亲苦口婆心地唤回她的生命，还有安安那无法割舍的啼哭……
这一切，像无数道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地、残忍地捆在了这个没有许湛的人世间。
原来，有时候，活着比死去，需要更大的勇气。
而她，连选择结束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许湛…这是你对我的惩罚吗？
余生，似乎只剩下漫长而煎熬的思念与悔恨的刑期。
……
许湛和夏明远的墓地，遵照夏小棠的意愿，被安排在了一处。
青石墓碑并列而立，一师一徒，在另一个世界似乎也能继续他们的理想与守望。
这里松柏常青，远离尘嚣，成了夏小棠唯一能感到片刻“安宁”的地方。
自出院后，她经常都会到这里来。
她不再像最初那样崩溃恸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寂静。
卓玛不放心经常跟在她的身后。远远看着。
夏小棠总是先仔细擦拭两块墓碑，拂去尘埃落叶，然后在许湛的墓前缓缓坐下，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他的安眠。
“爸，许湛，”她常常这样开场，声音轻得像耳语，“我又来了。”
她会絮絮叨叨地说上很久。有时都能笑出声。
说说天气，说说妈妈昨天又做了什么好吃的，说说安安昨天又学会了一个新词，咿呀地叫着“妈妈”。
更多的时候，她会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
就那样靠在冰凉的墓碑上，一字一句地写信。信是写给许湛的。
“许湛，昨天下雨了，我没有来，你是不是想我了？记得有一次我去教学楼找爸爸，你说爸爸在实验楼，然后你脱下外套罩在我俩身上，我们一起跑了过去…其实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喜欢你了……”
“许湛，我经常拿着你的照片给安安看，告诉他这是“爸爸”，今天他居然对着照片喊了一声“爸爸”，如果你在，一定会张开手臂，抱抱他，对吧？”
“我又梦到你了，还是当年上大学时的样子，我在爸爸的书房，你在旁边给我辅导高中物理，我的眼睛都在看你低下头来的侧颜，哪里还有心思学习…忍不住想亲你的时候，我醒了。”
“妈妈的白头发又多了，我看着心疼。我知道我现在让妈妈很担心，我不是个好女儿，不是个好妈妈，更不是一个好妻子！许湛，我好像……快要记不清你抱着我时，胸膛的温度了……”
写到最后，字迹常常被滴落的泪水晕开，模糊一片。
她并不在意，只是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好，然后在那大理石的墓碑前，用火柴点燃一角。
橘色的火苗舔舐着纸张，迅速地将那些无法投递的思念，都化作一小撮灰烬，随着山风打着旋儿飘散。
这日复一日的倾诉，成了她活下去的仪式，也是她唯一的宣泄出口。
每一次告别，她都俯下身，轻轻吻一下许湛墓碑上那冰冷的名字，然后蜷缩着靠在碑旁，闭上眼睛。就像是重新躺在了爱人的怀里……
她在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惩罚着曾经误解他的自己，也维系着与那个世界仅存的联系。
远远看着这一幕的卓玛，心每次都跟着揪紧，她不知道，夏小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从这片绝望的泥沼中走出来。
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夏小棠如同往常一样来到墓园。
远远地，却看到一个清瘦的身影，默立在许湛的墓碑前。
——是徐洋。
他也瘦削了许多，背影单薄，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这些日子，他显然也未曾好过。
“小棠。”他听到脚步声，转过头，声音有些沙哑。“我来看看大哥。”
“嗯。”夏小棠轻声应着，走到他身边，“你跟他说说话吧…他一定也想你了。”
说完，她默默地走到一旁的长椅坐下，从包里拿出一个鲜红的苹果，开始仔细地削皮。
她的动作很慢。然后，她将苹果切成均匀的小块，分别放在两个小瓷碗里，一碗给父亲夏明远，一碗给许湛。
“这上面的橘子，也是你放的？”徐洋看着墓碑前另一份早已干瘪的水果，轻声问。
“嗯，”夏小棠没有抬头，“他好像不怎么爱吃，有点酸…我今天给带的苹果，甜的……”
徐洋深深地叹了口气，在她身边蹲下身，目光与她齐平。“小棠…我哥，他已经走了三个月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痛惜，“我们都该…振作起来…试着往前走了……”
夏小棠削苹果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应，只是生硬地转换了话题：“徐洋…伯父伯母那边，他们怎么样了？”
徐洋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他缓缓站起身，望向远方，“我…还没敢告诉他们。”
他喉结滚动，声音艰涩，“我现在才真正明白，当初大哥为什么那么抵触和他们相认…他不是不想，是不敢。他怕给了他们希望，又让他们承受第二次失去儿子的痛苦。”
他苦笑一下，“我只告诉他们，大哥又去执行保密任务了，归期未定…也不知道，这个谎言能撑多久。”
夏小棠的眼泪瞬间涌出，无声地滴落在手中的苹果上。
许湛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才终于短暂地拥抱了母爱，可那份温暖，他仅仅拥有了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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