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这次回来,在家里住了小半年。他找人把家里的几十间旧宅子连同大部分院子都割出去卖了,靠南面重新建起两栋新屋,伯母和哥哥住前面的三间,栀兰一家住后面的三间。
偌大的院子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栀兰有很长一段时间适应不过来。
她舍不得爷爷留下的那片竹园。葱绿笔直的竹子比屋顶高出一大截,层层叠叠的竹叶长长短短地披落在青砖瓦舍的屋脊上,后面再衬上快要落山的太阳,真好看呀,就像年画一样。
她更舍不得老屋东头那几棵老槐树,每年清明一过,蝴蝶蜜蜂群舞翻飞,白色的花瓣飘飘洒洒,常叫人辩不清到底哪个是蝴蝶,哪个是花瓣。
大大叫佑升把栀子花挪到了伯母的堂屋前。栀兰最喜欢的那棵高大的玉兰树,正好还在她家的院子里。
“这棵栀子花呀,还是我嫁进来那年,你们的老爹栽的,你看现在比佑升都高了。”伯母感叹道,“这一晃二十年过去喽。”
那时候的栀兰,还听不懂在伯母的回忆里,夹杂着多少辛酸,多少沧桑,多少不舍。她好奇地问:“大娘,那棵玉兰树有多少年啦?”
“玉兰树是你大大和你妈妈成亲那年栽的,今年是第十三个年头啦。刚栽的时候,树苗跟你差不多高,你看现在比房子都高啦。”
栀兰出生的那个秋天,玉兰花开满枝头,淡柴色的花瓣晶莹剔透,洒落一地。栀子花也开得热热闹闹,浓浓的香甜味儿,飘满了整个院子。
老爹望着满树层层叠叠的玉兰花,闻着桅子花入心入肺的甜香味,眯着眼睛笑了起。“‘栀——兰——’,嗯,不错,‘栀兰’,就她吧。”
时间过得可真快呀,老爹去世的时候,栀兰才两岁。现在家里除了福元和德禄两个弟弟,最小的妹妹英桂都五岁了。老爹要是知道他有这么多的子孙,恐怕高兴得做梦都会笑醒。
家里的事情都安顿下来之后,大大赶着马车又要出门了,这次还带上了伯母和佑升,还有后岭的邢大爷。
听妈妈说,哥哥订亲了,提媒的就是这位邢大爷。他是大伯的好朋友,两个人在私塾读书的时候,关系就特别好。他们这次是去商量哥哥成亲的事。
车上装着大大小小的箱子,袋子,篓子,包袱。粮食、猪肉、布料子、铜钱……应有尽有。
哥哥的婚期定在腊月二十八。嫂子是河南上庄一个时姓的地主家大小姐。她人长得漂亮,又知书达理,估计如果不是家族落魄,也不会嫁给孤儿寡母的佑升。
进了冬月,家里就开始忙活起来,妈妈跟伯母絮棉花,套被子,做衣裳;大大找了几个朋友帮忙打床,打柜子,打桌子,不到一个月,新房就置办齐全了。
“哎,你们快看哪,佑升的媳妇可真漂亮。”
“是的呢,大嫂子这下总算熬出头啦。”
“二兄弟真是好样的,看他脾气不好,他拿佑升这个侄子啊,可是一点也不比自己那几个差,你看人家的喜事办得多风光。”
“是的呢,老嫂比母啊,二兄弟没叫这娘俩受着一丁点委屈。”
嫂子是个高个子,花朵一样的脸蛋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在两道弯弯柳叶眉下面扑闪着,两个嘴角向上翘着,看谁都是带着笑。
简直太迷人啦!栀兰从来没看过这么好看的新娘子,一整天都围着嫂子转来转去地,就是看不够。
伯母也乐得合不上嘴,一个劲地念叨着,“俺儿长大喽,俺儿长大喽”,说着说着眼角就湿润起来。
一年后,大侄子兆岳出生了,这可把伯母乐坏了,她一天到晚脚不沾地忙活着,无论什么时候,脸上总是挂着心满意足的笑。
淮海战役的时候,小兆岳已经过完两个生日了,伯母和嫂子没事就坐在院子里看着他满院子跑着玩。
“有俺妈妈,你在家啥么都不用干,千万把小孩带好。”哥哥作为支前民工参加了淮海战役的担架队。出发前,他对嫂子千叮咛万嘱咐,就是不放心他的宝贝儿子。
小兆岳长得虎头虎脑特别招人喜欢。他从来不闹人,吃饱了就在院子里跑着玩,一边跑一边咯咯咯地笑着。
兆岳最喜欢看栀兰表演手指撑竹杆。他看着竹竿在姑姑的一个手指上摇摇晃晃,然后突然掉下去的时候,就嘎嘎嘎地笑个不停。
一天下午,兆岳跟往常一样,伸直了脖子,瞪圆了眼睛,使劲张着小嘴,头随着竹竿的晃动转来转去。
只要竹杆一倒,他就开始张牙舞爪,嘴里“啊——啊——啊”地使劲喊着。他拍着肉嘟嘟的小手,两条小腿还一蹲一蹲地前仰后合,把伯母和嫂子也逗得哈哈大笑。
突然,栀兰手指上的竹杆倒下去,直接砸到了小兆岳的鼻梁,他哇的一声坐在了地上,鼻子里的血就流出来了。小栀兰又心疼又害怕,她也跟着兆岳哇哇地哭了起来。
嫂子把兆岳抱在怀里,让伯母用凉水在兆岳的鼻梁拍了一会,鼻子里不再流血了,小兆岳也不哭了,指着竹杆还要看。
“妈妈,你快来看看,小孩发烧了,脸热得烫人。”两天后的早上,嫂子醒来以后,见兆岳的两个小脸蛋通红通红的,用手一试吓了一跳。
伯母赶紧跑进来一摸“哎哟,怎烧这么厉害呢?”说着伯母就去找了几粒胡椒和一段葱白,用蒜臼子捣粘,给小兆岳贴在了肚脐上。”
可是一天换了好几贴,高烧还是一点没退。谁来也看不出来是什么毛病,伯母急得团团转。
第七天的晚上,兆岳的脸不那么红了,身上也没那么热了。一家人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以为他是着了凉,烧降下来就没事了。
“天哪——要了我的命啦——,天老爷呀——你睁开眼睛看看呀,——你叫我可怎办哪?”
天还没亮,栀兰就被这惊天动地的哭声惊醒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跑去问妈妈,可是妈妈没在她的屋里。
当她听明白哭声是从伯母那屋里传过来,心里咯噔一下,两条腿就不好使了。
她哆嗦成一团,一步也迈不动,一个可怕念头冒了出来。
“不会的,大侄子不会出什么事的,他昨天都不发烧了,他肯定好了”,栀兰抱着一丝侥幸。
栀兰很想去伯母屋里看看,她战战兢兢走到前院,看到郑奶奶家的大叔和刘大爷站在院子里,他们都没有说话。栀兰的心好像掉到了井里。
屋里的哭声清清楚楚地传出来了,她们哭声里有兆岳的名字!
当栀兰看到躺在地中间稻草上的小兆岳,眼睛闭的严严的,脸色煞白……
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她醒过来的时候,是两天以后的下午,她躺在伯母的床上。妈妈、伯母、嫂子都在抹眼泪。
从那以后,栀兰就像变了一个人。没有了笑声,也没有了歌声,竟然连话也不说了。她每天呆呆地坐在床上,不想吃饭,也睡不着觉,好几天不敢出门见人。
晚上,她实在困急了,想闭上眼睛眯一会儿。可是,还没等睡实,就被恶梦吓醒了,午更半夜地往妈妈屋里跑。
躺在妈妈怀里,她浑身哆嗦得跟筛糠一样,两只小手紧紧地抱着妈妈的脖子。
妈妈从来没见过栀兰被吓成的这个样子,心疼地直掉眼泪。她搂着栀兰睡了一些日子,看她好一些了,就叫英桂住过去和姐姐做伴。
身边有了妹妹,栀兰的心里踏实多了。她搂着小英桂,慢慢地就睡着了。
刘英知道栀兰的事,担心坏了,一整天一整天的陪着栀兰,想方设法地逗她开心,但是无论怎样,栀兰一点也笑不出来。
淮海战役胜利后,哥哥回来了,栀兰看到哥哥的时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是一句话不说。
哥哥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知道栀兰的心病,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好妹妹,兆岳的事明明是个意外,你为啥么非要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呢?再说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天天这样,兆岳就能回来吗?”佑升也哽咽了。
听了哥哥的话,栀兰“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哥、哥哥——,我、我不是——不是故意的——”
“哥哥知道。好妹妹,莫哭了。你知道这两个月,哥哥冒着枪林弹雨抬伤员有多危险吗?有一回,一个手留弹就落在我眼前,眼瞅就要爆炸了,我都吓得不会动弹了。”
“啊?!哥哥,那你受没受过伤呀?”栀兰瞪大了眼睛,眼泪又掉了下来。
“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要不是有个战士跑过来,一脚把它踢出去,我就回不来了。”
“哥哥,你不用再去前线了吧?”栀兰紧张地拉着哥哥的手,又开始问这问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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