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堂打算随着阿青留下的那句话,往西。
西域远离南朝,是他眼下最合理的去处。
有十一哥南承耀暗中铺设的路径,纵然万一被迫会回去也能拖延些时日,终比自己在外、时刻担心宫中的追兵索命要强。
允堂就这么决定了后。
却一连几个夜晚,他都从纷乱的梦境中惊醒。
梦里有时是叶清涵在长安宫暖阁里那双盛满决绝狠意的眼,有时是冰冷箭镞破空而来的厉响,有时是南烁高踞龙椅之上、看不清神情的脸。
更有一次,他梦见自己曾历尽千辛万苦抵达北境大营,南烁却手持军令,面无表情地令人将他缚起,押送回京。
那梦境的真实感让他惊出一身冷汗,醒来后心口仍砰砰直跳。
“所有人都觉得我会往南……”清晨,他对着窗外冰冷的空气喃喃自语。
十一哥料定他会西上,那南承瑜的暗卫想必也重点盯着南北上的各路关卡,甚至南烁的影卫,首要监控的也必然是通往东边的要道。
叶清涵跟他是一路的,那叶家那条看似最安全的路,早已布满了最危险的罗网,根本不可信。
在这反复的思量与不安中允堂在向东西南三个方向纠结——不往东,转而向西,进入那片广袤、陌生、充满未知的西域?
西域,朝廷控制力相对薄弱,民族混杂,商队往来,正是藏匿行踪的绝佳之地。
更重要的是,那里远离诰京和北境的政治旋涡,或许能让他真正喘一口气,从这令人窒息的重压中暂时解脱。风险固然巨大,语言不通,环境恶劣,前路茫茫,但比起回到那看得见的牢笼与刀锋之下,那片未知的旷野,反而透着自由气息。
允堂想着阿青留下的那张简易地图,上面粗略勾勒了两指山以西的些许轮廓,再往西,便是一片空白。
决心既定,允堂不再犹豫。
下一次阿青来换药时,允堂平静地开口。
“我的伤已无大碍,不敢再劳烦阿青姑娘与……幕后之人。明日,我便离开。”
阿青动作一顿,抬眼看他,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些什么。“公子欲往何处?”
“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允堂避而不答,从枕下取出那块代表他皇子身份的蟠龙玉佩,递了过去。
“此物于我已是累赘,请转交托你之人,聊表谢意。救命之恩,他日若有机会,必当相报。”
阿青看着那枚质地温润、雕刻精细的玉佩,眼神微动。沉默片刻,没有接那玉佩,只是低声道。
“公子既已决定,属下……不便强留。往西三十里,有座废弃的山神庙,可作暂歇。再往西,便是陇西道,商队繁多,龙蛇混杂,公子务必谨慎。”
阿青没有提东边的方向,这番话,已是再次指引了允堂西去的方向。
允堂心中最后一丝疑虑散去。
十一哥,果然是要他去西域。
璃王府内,南承瑜听着墨离的回报,眉头紧锁。
“药王祠那边传来消息,昨日清晨有人在那居住,目前未曾知晓去向。我们的人跟了一段,被他借助山林地形甩脱了,去向不明。”
“甩脱了?”南承瑜指尖敲击着桌面,节奏比平日更快了些。
“若是他,如今废了武竟还有这等本事?还是……有人接应?”南承瑜心里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那股精通药理的势力,他的十一弟。“往哪个方向去了?”
“最后消失的方向……是西边。”
“西?”南承瑜一怔。
这个答案出乎他的意料。
西边是连绵的群山,越过群山便是陇西,再往西,就是浩瀚西域。允堂不去东边找外祖,反而选择西行?是慌不择路,还是另有打算?这让他愈发觉得,这个弟弟的逃离,背后隐藏的东西,可能比他想象的更深。
“加派人手,往西追!重点排查陇西道的各个关口、驿站,以及前往西域的商队!他一个人走不远,必定要借助外力。”
南承瑜下令,心中却蒙上一层阴影。
西域地广人稀,势力错综复杂,一旦让允堂成功潜入,再想找到他,便如同大海捞针。
南烁接到朝中暗桩飞鸽传书时,正在校场检阅新操练的骑兵。信上只有寥寥数语。
“目标似脱离药王祠,踪迹指向西,疑往西域。”
“西域?!”南烁捏着信纸,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允堂会选择这条绝路。那地方黄沙漫天,盗匪横行,部落间征战不休,他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子,如何去得?这简直是无异于自杀!
他原本计划,只要允堂东去,他便可派精锐接应,即便与其他势力发生冲突,也要将他护在羽翼之下回宫再算。
可若真是去往西域……他的势力在那里影响甚微,鞭长莫及。
“传令!”南烁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让‘沙狐’带一队人,立刻启程,潜入西域,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十五皇子!告诉他,活的,我要见到活的十五皇子!”
沙狐是南烁麾下最擅长在复杂地域执行秘密任务的将领,也是他此刻唯一能寄予希望的人选了。
允堂的西行之路,比预想的更为艰难。他按照阿青的指引,在废弃的山神庙歇了一夜,庙宇残破,神像蒙尘,夜风穿过破洞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他不敢生火,就着冷水啃了几口硬邦邦的干粮,警惕地听着四周的动静。
次日,允堂混入一队前往陇西的驮马帮,扮作投亲的落魄书生,用身上仅存的散碎银子支付了微薄的路费。
驮马帮走的是崎岖山道,马蹄踏在碎石上,发出单调的声响。
允堂混在队伍中间,低着头,尽量减少存在感。同行的多是些粗豪的汉子,身上带着汗味和烟草的气息,谈论着皮毛、药材的行情,偶尔夹杂着些粗俗的笑话。
允堂沉默地听着,这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越过陇山,景象逐渐荒凉。
黄土高原上沟壑纵横,植被稀疏,风沙也大了起来。
允堂的干粮很快见底,水囊也时常告急。
嘴唇干渴开裂,肩胛的旧伤在颠簸和马匹的汗味刺激下,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离开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需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在一处边境隘口,盘查果然严密了许多。
官兵拿着画像,仔细核对过往行人的面貌。
允堂心中紧张,手心沁出冷汗。刻意弄乱了头发,在脸上抹了些尘土,弓着背,混在驮马帮的人群里。
许是允堂伪装得不错,还是那画像与他此刻憔悴狼狈的形象相差甚远,官兵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过,并未停留。
顺利通过隘口,意味着自己正式离开了朝廷直接控制的核心区域,进入了陇西地界。
这里汉胡杂处,风俗迥异,空气中似乎都飘荡着粗犷、自由的气息。
允堂按照之前打听到的,找到一支准备前往西域的大商队,名为“瀚海驼铃”。商队首领是个面色黝黑、眼神精明的中年胡商,名叫萨比尔。
“想去西域?”萨比尔打量着眼前这个虽然落魄,但眉宇间仍难掩清贵之气的年轻人。
“路上可不太平,沙漠里的狼,比山里的更凶,还有神出鬼没的马贼。价钱可不便宜,而且,路上是死是活,各安天命。”
允堂将身上最后一点值钱的物件——一枚用来束发的青玉簪递了过去。
“我只剩这个,够吗?”
萨比尔接过玉簪,对着光看了看成色,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点点头。
“够你一个人的路费了。不过,小子,到了地方,是福是祸,就看长生天保佑了。”他拍了拍允堂的肩膀,力道不轻。“去后面找口粮,自己领点水和干粮,明天天亮出发。”
允堂道了谢,走向商队后方。
那里堆满了货物,骆驼们安静地跪伏在地,反刍着草料。
各式各样的人聚集在那里,有汉人伙计,有西域的驼夫,有面容深邃的武士,还有几个和他一样,付钱搭队的独行客。
允堂找了个角落坐下,接过分配给自己的那一小袋糌粑和皮水囊,看着远处即将沉入地平线的夕阳,将天空和广袤的戈壁染成一片壮丽的血红。
西行的路,才刚刚开始。
身后的追兵或许正在逼近,前方的西域充满未知,但此刻,望着这苍茫天地,允堂心中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决然。
他逃离的不仅是宫廷,更是过去那个被身份和责任算计束缚的南允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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