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驼铃商队的驼铃在清晨寒冷的空气中沉闷地响着,落在每个人的心口。
允堂裹紧了萨比尔分发下来带着浓重羊膻味和尘土的旧毡毯,跨上了一匹温顺的母骆驼。
骆驼起身时剧烈的颠簸让他险些摔下去,连忙抓住鞍鞯前的木桩,肩胛的伤处被牵扯,一阵闷痛。
商队随后离开了陇西最后一片带有绿意的丘陵,真正驶入了一望无际的戈壁。
目之所及,是灰黄的土地和嶙峋的碎石,一直延伸到天际线与低垂的灰云相接之处。风是这里永恒的主宰,卷着沙砾,无情地抽打在人的脸上、手上,很快就让皮肤变得粗糙干燥。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骆驼粪便混合的干涩气味。
白日的酷热与夜晚的严寒交替肆虐,考验着每一个旅人的极限。
允堂学着驼夫的样子,用布巾包裹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他沉默地跟在队伍中段,尽量减少消耗。
水变得无比珍贵,每一口都带着皮囊的腥气,需要含在嘴里许久才舍得咽下。干硬的馕饼和粗糙的糌粑难以下咽,但允堂强迫自己适应就这样吞下去,这是现在维持体力的唯一来源。
同行的商旅们多是些粗豪健谈之人,但在这样严酷的环境下,也渐渐失去了说话的兴致,只剩下骆驼沉重的脚步声和驼铃单调的节奏,伴随着风声,构成这片死寂之地唯一的声响。
允堂混在其中,像一个无声的影子。
就静静听着驼夫们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或者他完全听不懂的胡语交谈,偶尔捕捉到“水源”、“马贼”、“黑风暴”之类的词汇,心中那份对未知的警惕愈发沉重。
萨比尔骑着马在队伍前后巡视,他那双被风沙磨砺得异常锐利的眼睛,时常会扫过允堂。
这个年轻人虽然狼狈,但那份刻在骨子里的仪态和沉默中透出的坚韧,与寻常的落魄书生或逃亡者截然不同。
萨比尔走南闯北多年,见识过各色人等,心中自有计较,但只要对方付了钱,不惹麻烦,他也不会多问。
连续行进了七八日,眼前的景色愈发荒凉。绿色的痕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连绵的沙丘,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目的金光。
这就是大漠了。
白天,太阳毒辣得能将人烤干,沙地烫得无法落脚;到了夜晚,温度骤降,寒气透过薄薄的毡毯直往骨头缝里钻。
允堂嘴唇干裂出血,脸上也晒脱了皮,白皙的皮肤变得通红,唯有那双眼睛,在风沙的磨蚀下,反而显得更加沉静光亮。
就在允堂随着商队深入大漠的同时,一支轻骑越过了边境隘口。
为首之人身形精干,面容隐在斗篷的阴影里,只露出一双没有任何温度的眼睛,正是南烁麾下最擅长沙漠作战与追踪的将领,沙狐。
他身后跟着十余名同样装束的骑士,人人矫健剽悍,马匹的蹄子上都包裹了厚布,行进时几乎不发出声音。
沙狐勒住马缰,蹲下身,仔细查看着沙地上一些几乎被风沙抹平的痕迹——那是大型商队经过后,骆驼蹄印和车辙留下的模糊印记。
他抓起一把沙子,在指间捻了捻,又抬头望了望昏黄的天空。
“方向没错,是往楼兰故道去的‘瀚海驼铃’。”沙狐的声音沙哑低沉。“加快速度,必须在他们到达下一个绿洲补给点之前追上。陛下要的是毫发无伤。”
一名部下低声道。“将军,这沙漠变幻莫测,若是遇到……”
“没有若是。”沙狐打断他,眼神冷硬。
“完不成陛下的军令,我们都没脸回去。记住,我们的目标是十五皇子,尽量不要和商队起冲突,但若有必要……”他没有说下去,但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弯刀刀柄上。
一行人再次催动马匹朝着大漠深处追去。
诰京城,璃王府。
南承瑜面前摊开着一幅西域舆图,上面用朱笔圈出了几个可能的绿洲和商路节点。
墨离垂手立在下方。
“殿下,陛下的人已经带人进入西域,就是十五皇子所在的‘瀚海驼铃’商队。我们的人慢了半步,还在后面跟着。”
南承瑜的手指在楼兰故道的位置点了点。
“沙狐……父皇这次是下了血本了。”他沉吟片刻。“让我们的人不要跟得太紧,避免与沙狐发生正面冲突。首要任务是确认允堂的安危,其次……看看沙狐能不能把他‘请’回北境。”南承瑜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若是允堂被父皇的人带回去,无论是囚禁还是其他,对自己而言,未必是坏事。当然,若是途中出了什么“意外”,那也怪不到自己头上。
“还有,十一弟那边,有什么动静?”
“十一皇子府邸一切如常,他本人近日偶感风寒,闭门谢客。不过,我们查到,大约半月前,有一批药材从十一皇子的私库运出,目的地不明,但承运的货栈,偶尔也接一些往西域送‘特殊货物’的私活。”
南承瑜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果然是他。
这位十一弟,看似不问世事,暗地里的手,伸得却不短。他助允堂西行,是想把这个麻烦弟弟推得越远越好,还是……在西域那边,另有安排?
“继续盯着。”南承瑜挥挥手,目光重新落回西域舆图上那片广袤的黄色区域。
允堂,就让我看看你究竟能在父皇手里,挣扎多久?
大漠中的行程愈发艰难。
水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干粮也所剩无几。骆驼们喘着粗气,步伐变得蹒跚。
萨比尔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凝重,时常登上沙丘高处,举目远眺,寻找着记忆中绿洲的痕迹。
这天午后,天色忽然变得诡异起来。远方的天空不再是昏黄,而是呈现出一种污浊的暗红色,太阳被一层厚厚的沙尘遮蔽,变得像一个模糊的铜盘。
风不知何时停了,空气停滞得让人慌乱。
“不好!是黑风暴!”一个经验丰富的老驼夫失声叫道,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整个商队瞬间骚动起来。
萨比尔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指挥着驼夫们将骆驼赶到一起,围成圈,跪伏下来,用绳索互相牵连。
众人纷纷跳下骆驼,蜷缩在骆驼身躯构成的屏障之后,用所有能找到的东西捂住口鼻。
允堂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心跳骤停。他学着其他人的样子,紧紧靠在一头高大的双峰骆驼腹侧,用最后干净的水浸了湿的布巾,捂住口鼻,将头深深埋下。
几乎是下一刻,那暗红色的天际线如同决堤的洪流,汹涌而来。
轰鸣声瞬间吞没了所有声音,世界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沙粒疯狂击打在骆驼和人身上。
允堂感到呼吸困难,仿佛有无数只手扼住了他的喉咙,沙子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衣领、袖口,迷得自己睁不开眼睛。
他只能死死抓住骆驼的缰绳,将身体尽可能缩成一团,感受着身下大地的剧烈颤抖,以及那头骆驼在恐惧中发出、被风暴声掩盖的哀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几个时辰,那毁灭一切的轰鸣声才渐渐减弱,狂风变成了呜咽,最终平息。
允堂艰难地抬起头,抖落满身的沙尘,眼前的世界已经彻底改变。
原本的沙丘消失了,或者出现了新的沙丘,一些货物和行李被掩埋了大半,几头体质较弱的骆驼倒在沙地里,奄奄一息。
众人从沙堆里挣扎着爬出来,个个灰头土脸,惊魂未定地清点着人员和物资。
萨比尔清点完毕,脸色铁青。
损失了五头骆驼,部分货物,还有两个人失踪了,恐怕已被流沙吞没。他看了看惊魂未定的人群,又看了看所剩无几的清水。
“收拾能用的,立刻出发!必须在天黑前找到水源!”
队伍在一种悲壮压抑的气氛中重新上路。
每个人都沉默着赶路。
允堂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喉咙里火烧火燎。他水囊里最后几口水在风暴前用掉了,此刻,干渴成了最直接的折磨。
黄昏时分,就在夕阳即将沉入沙海,将天地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时,走在最前面的向导突然发出一声嘶哑的欢呼。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在天际线下,隐约出现了一片深色的阴影,能看到一点点微弱的反光。
“是绿洲!是月牙泉!”向导的声音带着哭腔。
队伍瞬间爆发出呼喊,催促着疲惫的骆驼,朝着那片希望之地奔去。允堂也感到一股热流涌上眼眶,腿部夹紧骆驼,跟随着人流向那片深色阴影靠近。
然而,随着距离拉近,那片阴影的轮廓逐渐清晰。
那并非郁郁葱葱的绿洲,而是一片……废弃的土城遗迹。残破的黄土墙壁在夕阳下矗立。那点反光,来自遗迹中央一小片尚未完全干涸、浑浊的水洼。
希望破灭的落差让不少人瘫坐在地,发出呜嚎。萨比尔走上前,用手捧起一点浑浊的泥水,尝了尝,眉头紧锁。
“是苦咸水,不能多喝。”
允堂站在废弃的土城边缘,看着这片死寂的遗迹。风穿过残垣断壁,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无数亡魂在哭泣。
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寒意。
西域,这就是西域,用这样的方式,迎接着每一个闯入者。
允堂目光扫过那些颓败的墙壁,忽然,在其中一堵半塌的土墙阴影下,看到了一个半埋在沙土里眼熟的小小布包——那是阿青留给他的,装着应急药材的布包,本该好好收在他行囊里的。
允堂的心下一跳。
阿青……她在这里?还是……有人故意留下的信号?允堂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警惕地环顾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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