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允。”
允堂在心中默念着这个新名字,像触摸一件刚换上还带着粗砺感的麻布衣衫。它剥去了“十五皇子”的锦绣外袍,将需要重新扎根的生命内核暴露在西域干燥的风沙里。
南承耀并未在绿洲多做停留。
次日黎明前,便带着两名随从悄然离去,如来时一样无声无息。
他只留给允堂一句嘱咐。“多看,多听,多学,少言。此处便是你暂时的根,能扎多深,看你自己的造化。”
绿洲哨点的负责人,那个被称作“老穆”的汉子,接替了阿青,成为允堂新的指引者。
老穆约莫四十上下,皮肤是常年被风沙浸染出的古铜色,左颊有一道陈年刀疤,让他不笑的时候显得有些凶悍。但他对药材有着近乎本能的熟稔,那双布满厚茧和裂口的大手,分拣起干燥的根茎叶草时,精准轻柔。
允堂——阿允的新生活,就从辨识和处理药材开始。
允堂被安排住在哨点角落一间低矮的土坯房里,除了一席草垫、一张粗木矮几,别无他物。
清晨,天光未亮,他便要跟着其他伙计起身,将夜间收拢晾晒的药材搬到空地上,趁着日头未烈,进行分拣、去杂、切片或研磨。
空气中终日弥漫着复杂的气味——甘草的甜润,红花的涩烈,锁阳的腥臊,还有某些西域特有草药难以名状的辛辣或腐土气息。
起初,这些工作对他而言艰难陌生。
干燥带刺的草茎会划破允堂曾养尊处优的手指,沉重的石杵需要耗费他远未恢复的臂力。
但允堂只沉默地做着,汗水滴落在尘土里,旧伤在重复性的劳作下隐隐抗议。
老穆并不多言,只在经过时偶尔停下,拿起一片他切坏的药材,摇摇头,或是抓起一把他分拣好的,嗯一声,算是认可。
阿青并未离开,她似乎成了哨点的暗卫,身影时常出现在屋顶、胡杨林边缘,或是夜幕降临时某个不起眼的阴影里,警惕着外部的一切风吹草动。
她与允堂保持着距离,目光偶尔交汇,也只是微微颔首,仿佛那夜废墟下的生死援手,只是职责范围内一件寻常小事。
几天后,老穆开始带着允堂跟随小型驮队,前往附近较小的绿洲或游牧部落聚集点,用哨点储存的药材交换皮毛、盐块,或是收集新的草药样本。
这是允堂第一次真正走近西域的民间。
允堂看到了龟裂土地上顽强存活的梭梭草,牧民帐篷前眼神桀骜的孩童,集市上穿着艳丽裙袍、戴着繁复银饰的异族女子,她们的笑声像沙漠里的铃铛。
这里的生活,剥离了诰京的繁华与宫闱的算计,他很满意,心里唯一挂念着东远的安全。
在一次与一个小型部落的交易中,老穆用几包清热解毒的草药,换取了他们刚从戈壁滩上挖到的几株“肉苁蓉”。交易完成,部落长老却拉住了老穆,用生硬的官话夹杂着胡语,焦急地比划着。
老穆听了一会儿,眉头皱起,示意允堂跟上。
他们被带到一顶散发着奶腥和羊膻味的帐篷里。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躺在地毯上,脸颊烧得通红,呼吸急促,胸口有明显的红斑和水泡。
“是天花。”老穆检查后,沉声对允堂说,声音压得很低。“凶险。”
部落里的人围在帐篷外,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期盼。
老穆迅速打开随身的药囊,取出银针和一些药粉。
让允堂帮忙按住男孩因高热而挣扎的身体,用烈酒擦拭银针,然后刺破几个大的水泡,敷上特制的药粉。整个过程,老穆神情专注,动作稳定,那刀疤脸在帐篷昏暗的光线下,竟显出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允堂看着男孩痛苦扭曲的小脸,看着老穆额角渗出的细汗,看着帐篷外那些质朴而焦虑的面孔,心中某处被触动。
在诰京,生死往往与权力阴谋纠缠;在这里,生死却如此直白,与一碗药、一根针紧密相连。
回程的路上,驼铃声在空旷的戈壁上显得格外孤寂。
老穆难得地主动开口。“在这里,药能活人,也能杀人。看你用它来做什么。”目光看了允堂一眼。
“十一爷让你来,不是只让你躲清静的。”
允堂默然。
他想起十一哥那句“留一条后路”。这后路,恐怕不仅仅是藏身之所。
数日后,一支从于阗方向来的大型商队路过绿洲补充水源。哨点顿时热闹起来,伙计们忙着搬运货物,补充给养。
商队里各色人等混杂,带着远方的风尘和消息。
允堂被老穆派去帮忙清点交换来的物资。在堆放货包的角落里,他听到两个商队护卫模样的汉子在低声交谈。
“……南朝陛下这次发狠了,把北犾人往死里打,听说都过了黑水河了……”
“打打杀杀有什么好,还是咱们跑商自在。不过听说宫里好像也不太平,有个挺受宠的小皇子前阵子没了,陛下心情能好才怪……”
“没了?怎么没的?”
“谁知道呢,说是病死的,嘿,宫里的事儿,谁说得清……”
允堂正弯腰搬动一袋硫磺,闻言动作一滞,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粗糙的麻袋。病死的……小皇子……这是在说他?宫里对外是这么宣称的?
是啊,在官方的话语里,十五皇子南允堂已经“病逝”了。他现在是允堂,是西域戈壁上一个无足轻重的流亡者。
这时,商队中一个穿着体面、像是管事的中年人走了过来,与老穆寒暄几句后,目光落在了正在干活的允堂身上。
那视线在允堂脸上停留了片刻。
“穆老哥,这位小兄弟看着面生,不像本地人?”管事笑着问,语气随意。
老穆面不改色,一边记录着货单,一边答道。
“老家遭了灾,逃难过来的,看着还算机灵,就留在店里帮把手,混口饭吃。”
“哦……”管事拖长了音调,又打量了允堂几眼。“看着倒不像寻常农家子弟,这通身的气度……”
允堂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垂下了眼,专注于手中的活计,尽量让自己显得木讷平凡。
老穆哈哈一笑,打断了管事的话。
“逃难路上,什么气度都磨没了,能活着就不易。张管事,这批硫磺的成色你看……”
老穆巧妙地将话题引开,那张管事也就没再继续追问,转而与老穆讨论起货物的价格。
然而,这个小插曲却像一根刺,扎进了允堂心里。
他意识到,即便在这远离诰京万里之遥的地方,他过往十多年养成的某些痕迹,依然可能在不经意间暴露自己。
他更加彻底地融入这片土地,将“阿允”这个身份,从内到外地夯实。
夜晚,允堂躺在坚硬的草垫上,听着远处胡杨林被风吹动的沙沙声,久久无法入睡。
老穆白日里那句话反复在耳边回响。“药能活人,也能杀人。看你用它来做什么。”
十一哥经营这“药葫”,真的只是为了济世救人,收集奇药吗?沙狐的追捕并未停止,只是暂时失去了方向。诰京的旋涡并未平息。
而他,这个已经“病死”的皇子,在这西域之地,又能用这“药”来做些什么?
允堂翻了个身,望向窗外。
西域的星空格外低垂,银河浩瀚,星子璀璨冰冷,俯视着这片沉默而辽阔的土地。
允堂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甲陷进掌心。此刻,他首先是阿允,是“药葫”的一个小学徒,他需要在这片新的土壤里,先让自己留下来,生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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