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道内。
阿青手中的火折子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光线在潮湿的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扭曲放大的黑影。
通道狭窄低矮,允堂不得不一直弯着腰,脊背几乎擦着顶壁的泥土和碎石。
脚下时而湿滑,时而松软,每一次落脚都需格外小心,生怕发出过大的声响,惊动地面上可能存在的搜索者。
除了两人压抑的呼吸和衣物摩擦墙壁的窸窣声,暗道里一片寂静,将地面上隐约传来的厮杀声彻底隔绝。
允堂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脚下紧跟着前方阿青那沉默的背影,此刻,这道背影成了自己在这暗道中唯一的路引。
不知在黑暗中行进了多久。
汗水浸湿了允堂的内衫,又被通道里的阴冷寒气冻得冰凉,贴在皮肤上十分难受。就在他感觉腰背酸痛难忍,快要坚持不住时,前方隐约传来一丝微弱的气流,带着干燥清冽的气息。
“快到出口了。”阿青头也不回,低声说了一句。
果然,再转过一个弯道,前方出现了一点朦胧的光亮,出口被茂密、干枯的藤蔓和灌木丛遮掩着。
阿青熄灭了火折子,示意允堂停下,自己则凑到出口处,透过枝叶的缝隙,谨慎地向外观察了片刻。
“安全。”阿青低语,然后拔出短刃,小心地割断那些纠缠的藤蔓,清理出一个可供通行的缺口。
允堂跟着阿青钻出暗道,刺目的阳光让他瞬间眯起了眼睛。
他们现在身处一片胡杨林的边缘,身后是连绵的沙丘,而眼前,则是一小片生机勃勃的绿洲。一弯月牙形的清泉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周围环绕着耐旱的绿草和几棵高大的棕榈树。
与昨夜那片寂静的废墟和浑浊的苦水洼相比,这里简直是天堂。
可允堂还来不及为这片生机感到欣喜,他的目光就被绿洲旁的一处景象吸引。
那里有几座以黄土和胡杨木搭建的简易屋舍,看似普通,但屋舍外围,隐约可见几个穿着与商队驼夫或当地居民截然不同的人影在走动。
他们动作精干,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兵器。
“这里是……”允堂心头一紧。
“‘药葫’的一个外围哨点。”阿青平静地回答,带着允堂向那片屋舍走去。“十一殿下的人。”
果然。
允堂看着那些明显训练有素的守卫,心中对十一哥南承耀在西域的势力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这可不仅仅是一个醉心医药的皇子所能拥有的力量。
他们走近时,一名看似头领的汉子迎了上来,对阿青点了点头,目光随即落在允堂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这位就是?”
“是。”阿青简短回应。
那汉子不再多问,侧身让开道路。
“里面请,主人已等候多时。”
主人?允堂心中一动,随着阿青走进最大的一间屋舍。
屋内陈设简单,却干净整洁,空气中飘散着一股熟悉的草药清香。
一个身着月白色棉布长袍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俯身在一个小火炉前,用小扇子轻轻扇动着炉火,炉子上坐着一个陶制药壶,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听到脚步声,那人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
看清那人面容的瞬间,允堂呼吸一滞,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十一……哥?”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十一皇子南承耀。
只是,眼前的南承耀与允堂记忆中那个总是带着几分书卷气、眉宇间萦绕着淡淡药香的兄长,有了些许不同。
他的肤色深了一些,像常年在外奔波的风霜痕迹,眼神依旧温和。
他比在宫里时清瘦了些,却更显精神。
南承耀看着允堂脸上一路风尘留下的狼狈,眼中闪过关切,想到什么又如释重负下来微微一笑,那笑容驱散了些许允堂心头的寒意。
“允堂,一路辛苦了。先坐下,喝口药茶,定定神。”南承耀指了指旁边铺着旧毡子的胡杨木凳子,然后拿起火炉上的药壶,倒出一碗深褐色的汤汁,递了过来。
那药茶带着甘草和薄荷的清凉气息,入口微苦,随即回甘,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腹中,缓缓驱散了允堂体内的寒意和疲惫,连带着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了几分。
“十一哥,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允堂捧着温热的药碗,心中的疑问脱口而出。
自己离宫之事极为隐秘,十一哥不仅知道,还能在西域这荒僻之地提前布置,接应他,这背后的信息量实在太大。
南承耀在自己对面坐下,也给自己倒了一碗药茶,轻轻吹着热气。
“宫里的事,我自有渠道知晓一二。我母妃她,在你离宫前,托人给我送了一件旧物。”
“我知你离宫,凶险万分。”南承耀继续道,目光落在允堂脸上。
“东陵看似是生路,实则可能是死局。父皇震怒,三哥……还有其他人,都不会让你安然抵达那边。西域虽苦,天高地远,反而有一线生机。”
“所以你就安排了阿青……”允堂看向静立一旁的阿青。
“阿青是我的人,可信。”南承耀点头。“药王祠之事后,我便让她一路暗中护你。沙狐的出现,也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他们来得这般快。”
允堂沉默了片刻,消化着这些信息。
十一哥的谋划,远比他想象的更深。
“你……为何要如此帮我?这其中的风险……”允堂没有说下去静看着南承耀。
帮助一个私自离宫的皇子,一旦被发现,等同谋逆。
南承耀端起药碗,抿了一口,目光望向窗外那片小小的绿洲,眼神有些悠远。
“小十五,你还记得儿时吗?”
允堂心中一痛。
“记得。”
“自你离开这宫里,很多东西都变了。”南承耀的声音低沉下来。“争权夺利,勾心斗角,令人心寒。我无意于此,只求偏安一隅,研习医道,济世救人。但树欲静而风不止。”
南承耀转过头,看着允堂,眼神变得锐利了些许。
“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开的。帮你,是念在兄弟情分,是不忍看你心血白费,一生困为棋子,也是……为我自己,留一条后路。”
南承耀站起身,走到墙边一个不起眼的木架旁,上面摆放着几个陶罐和药杵。
“这‘药葫’,明面上是收集西域奇药、与胡商交易药材的据点,实际上,也是我的耳目。”他拿起一个陶罐,打开盖子,里面是些晒干、形态奇特的草根。
“西域远离诰京,消息繁杂,各方势力交错,在这里,反而能听到许多在宫里听不到的声音,看到许多在宫里看不到的事。”
允堂看着南承耀的背影,心中震动。
他一直以为这位兄长早已远离权力中心,醉心方外之事,却没想到,他竟在西域这片土地上,经营着如此一份不为人知的力量。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南承耀放下陶罐,转过身问道。
允堂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起来。“我想留在这里。”
南承耀似乎并不意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诰京回不去,北境,东陵去不得。既然西域有一线生机,我便想在此立足。我知道这会给你带来麻烦,但我需要时间,需要一个新的身份,需要……活下去,并且,弄清楚一些事情。”
南承耀凝视了他片刻,缓缓点头。
“好。既然如此,你便先在此处住下。‘药葫’需要人手,你可以从辨识药材、处理杂务做起。这里的人,都是我精心挑选的,可信。但你要记住,从现在起,世上再无皇子允堂,只有一个因家乡遭灾、流落西域的汉家子弟,名叫……阿允。”
“阿允……”允堂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朴素的名字,点了点头。“我明白,十一哥。”
南承耀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沉稳。
“活下去,小十五。只有活下去,才有以后。”
这时,阿青从外面走了进来,对南承耀低声道。
“主人,沙狐的人还在废墟附近搜索,暂时没有向这个方向来的迹象。但商队损失惨重,萨比尔带着剩余的人和货物,正向最近的市集撤退。”
南承耀沉吟片刻。
“让我们的人注意警戒,暂时切断与外围的一切非必要联系。阿允的身份,严格保密。”
“是。”
允堂站在窗边,看着外面那片在烈日下依然生机盎然的绿洲,心中百感交集。
他失去了安逸的生活,甚至时刻面临着未知的危险。但在这里,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他第一次感到呼吸是如此自由。
远处,黄沙接天,驼铃声隐约可闻,那是另一支商队正在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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