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灰蒙蒙的,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也感应到了杜家村上空弥漫的那股挥之不去的沉重气息。
晨风带着凉意,吹拂着院落中那几株开始泛黄的梧桐,叶片沙沙作响,更添几分萧瑟。
杜远一手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已有身孕、腹部明显隆起的王萱,她的步伐因身孕而略显迟缓沉重;
另一只手则紧紧握着同样怀有身孕、眼眶红肿、显然一夜未眠的李丽质,她那冰凉而微颤的手指,透露出内心的惶恐与悲伤。三人沉默地缓步走向村子深处那座被高墙环绕、此刻显得格外寂静的幽静院落。
踏入那扇熟悉的月洞院门,昔日李渊惯常躺着的、摆在院中老槐树下的藤椅空荡荡地放在那里,上面甚至还随意搭着他夏日里常盖的那条靛蓝色薄毯,仿佛主人只是暂时起身离去,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老人特有的、混合着药香与烟草的气息。
只是,物是人非,人已不在。一直侍奉在侧的老内侍双眼红肿如桃,见到杜远三人,只是无声地深深一躬,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便引着他们向内室走去,每一步都走得异常缓慢而沉重。
内室里,光线被厚重的窗帘遮挡了大半,显得格外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苦涩药味,几乎令人窒息。
李渊半靠在宽大的紫檀木床榻上,背后垫着好几个厚厚的锦缎软枕,身上覆盖着明黄色的龙纹锦被。仅仅相隔一日,他仿佛又被无形的岁月之手狠狠揉搓过,苍老憔悴得令人心惊。
原本只是斑白相间的须发,此刻竟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灰败之色,干枯而稀疏;脸上布满了深深浅浅、沟壑纵横的皱纹,如同久旱干裂的河床,每一道都刻满了岁月的沧桑与病痛的折磨;
那双曾经锐利如鹰、时而闪烁着戏谑与智慧光芒的眼睛,此刻也失去了大部分神采,变得浑浊不堪,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翳,只是在那浑浊的最深处,依旧顽强地残留着一丝属于开国帝王的、洞悉世事的清明与不容置疑的威严。
“爷爷……”李丽质看到榻上祖父这般形销骨立、气息奄奄的模样,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
她挣脱杜远的手,踉跄着扑到床前,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脚踏上,双手紧紧握住李渊那只布满深褐色老年斑、枯瘦得只剩下一层松弛皮肤包裹着骨头的手,将滚烫的脸颊贴在那冰凉的手背上,泣不成声。
“您……您怎么就成了这样……丽质来看您了……您看看丽质啊……”
李渊感受到手背上传来的温热湿意,浑浊的眼中艰难地闪过一丝近乎溺爱的慈祥与难以掩饰的怜惜。
他极为费力地、微微颤抖着抬起另一只同样枯瘦的手,动作缓慢而轻柔地抚摸着李丽质那乌黑柔顺的秀发,声音虚弱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却依旧努力挤出一丝带着宽慰的笑意。
“傻……傻丫头……别哭……别哭坏了身子……太爷爷……老了……不中用了……这是……谁也都逃不过的自然之理……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最是金贵……要……要好好保重自己……莫要……因为太爷爷……太过悲伤……伤了……伤了朕的小重孙……”
他说着,目光缓缓转向站在床尾、神色悲戚的杜远和王萱,尤其是在王萱那明显隆起的腹部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却是发自内心的欣慰光芒。
“杜小子……萱丫头……你们……也来了……好……好啊……看到你们……都平平安安的……朕……朕这心里……就踏实了……放心了……”
杜远只觉得鼻腔一酸,一股热流直冲眼眶,他强行将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喉头哽咽着,拉着王萱一起,郑重地跪倒在床前的青石地板上:“老爷子,我们来看您了。您……您一定要撑住,定要保重龙体啊。”
李渊微微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他的目光变得异常专注而郑重,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在做最后的燃烧,牢牢锁定在杜远身上:“杜小子……你……你靠近些……朕……有话……要嘱咐你……”
杜远连忙膝行上前几步,靠近床榻边缘。
李渊喘了几口粗气,积蓄着力量,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道:“丽质这丫头……是朕……从小看着长大的……性子最是纯善……没什么……心机……朕……现在……把她……和她肚子里的……朕的重孙……都……都交给你了……你要……答应朕……好好待她……护着她……护着孩子……一世周全……绝不能……让她受……半分委屈……”
“老爷子放心!”杜远重重地将额头磕在冰凉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因极力压抑的哽咽而颤抖,却又带着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坚定。
“杜远在此,对天立誓!必以性命护丽质与她腹中孩儿周全!此生绝不负她!若违此誓,天诛地灭,人神共弃!”
李渊听着这掷地有声的誓言,浑浊的眼中那丝欣慰之色似乎浓郁了些许,他艰难地点了点头,喘息似乎更急促了些,但目光依旧紧盯着杜远。
继续说道:“还有……你为大唐……做的那些事……新粮种……水泥路……火药……还有……那盐铁新法的雏形……朕……虽然在这村子里……但都……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好……很好……大唐……能有你这样的臣子……是社稷之福……是百姓之幸……朕……朕要替这李家江山……谢谢你……”
能得到这位一手开创大唐基业、阅人无数的开国帝王如此直白、如此毫无保留的肯定与感谢,杜远心中顿时百感交集,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只觉得之前所有的艰难险阻、所有的呕心沥血、所有的生死冒险,在这一刻,都得到了最高的回报,一切都值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老内侍带着哭腔、刻意压低的通报声:“陛下……陛下驾到——”
话音未落,李世民一身玄色常服,未带任何繁复仪仗,只带着两名贴身内侍,步履匆匆、甚至带着一丝仓促地闯了进来。
当他锐利的目光触及床榻上那个形容枯槁、气息微弱的父亲时,这位素来以沉稳刚毅着称的帝王,身形猛地一滞,眼眶瞬间泛红,水光氤氲。
他几步抢到床前,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与嘶哑:“父皇!儿臣……儿臣来迟了……您……您怎么……”
李渊缓缓转动眼珠,看向床前这个如今执掌着万里江山的儿子,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瞬,那其中有为人父的骄傲,有放下一切的释然,或许,也有一丝早已被漫长岁月和现实磨平了棱角的、深埋心底的芥蒂。
他极为费力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近乎扭曲却又无比真实的笑容:“世民……你……来了……好……来得……正好……”
他喘息着,目光变得有些游离,似乎在积蓄着最后的气力,视线在面色沉痛的李世民和跪在一旁、神情肃穆的杜远之间来回流转,最终,如同锁定目标般,死死定格在李世民的脸上。
他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一字一句,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决绝,说道:“世民……朕……大限已至……时日无多……有些话……现在不说……就……再没机会了……”
“父皇请讲,儿臣跪聆圣训!”李世民毫不犹豫,撩袍端带,郑重地跪倒在床前,紧紧握住父亲那只冰凉而枯瘦的手,仿佛想借此传递一些力量,或是挽留那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
李渊的手微微颤抖着,他反手用力抓住儿子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李世民,仿佛要将自己的意志烙印进对方的灵魂深处。
“杜远此子……才干卓绝……心思奇巧……更难得的是……有一颗……为民为国的公心……于国于民……确有大功……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朕……朕这一走……朝堂之上……世家门阀……还有那些……嫉贤妒能之辈……恐怕……就再无人……能镇得住他们……必然……会有人……容不下他……想方设法……要除之而后快……”
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脸色泛起一阵不正常的潮红,吓得李丽质连忙替他抚胸顺气。稍稍平复后,李渊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而执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父亲和前任帝王的双重威严。
几乎是咬着牙说道:“朕……现在……要你……以大唐天子的身份……答应朕!只要杜远……此生不举兵造反……不起不臣之心……那么……无论他将来……是行事张狂……得罪了满朝文武……还是……犯了其他什么过错……哪怕是……天大的错!你……都要……无论如何……保他性命!不得……以任何理由……杀他!这是朕……最后的……旨意!”
这番话,如同九天惊雷,在这间小小的、弥漫着药味与悲伤的内室中轰然炸响!这几乎是一道前所未有的、范围宽泛到极致的免死金牌!“无论犯了其他什么过错”、“哪怕是天大的错”!只要不触及谋反这条最终底线,皇帝就不能取其性命!这是何等的信任与回护!
李世民身体猛地一震,霍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气息奄奄却目光灼灼的父亲,又猛地转向跪在一旁、同样被这番石破天惊之言震得目瞪口呆的杜远。
他身为帝王,太清楚这道承诺背后所蕴含的惊天分量与可能带来的深远影响了!这等于给了杜远一道超越律法、近乎绝对的护身符!
将来即便杜远捅出再大的篓子,树敌再多,只要不公然谋逆,他这个皇帝都不能取其性命!这无疑是对皇权的一种巨大制约!
室内陷入了一片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只剩下李渊如同破风箱般粗重艰难的喘息声,和李丽质那压抑不住的、低低啜泣声。
李渊死死地盯着李世民,浑浊的眼中爆发出生命最后时刻最璀璨、也最慑人的光彩,那是属于父亲的威严、嘱托,甚至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祈求:“答……答应朕!世民……这是……父皇……最后的……请求!”
李世民看着父亲那混合着无尽期盼与决绝的目光,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画面——杜远献上新粮解关中饥荒、设计水车灌溉良田、研制火药破高昌坚城、甚至在盐铁之事上展现出的远见……以及父亲退隐后,对杜远那毫不掩饰的偏爱与维护。
他深知杜远的价值,也明白父亲此举的深意,既是为了保全一个能臣,或许,也是为了弥补一些过去的遗憾,为这个他欣赏的年轻人,铺就一条尽可能安全的道路。
帝王心术与父子亲情在胸中激烈交锋,最终,那份对父亲的愧疚、对人才的珍惜、以及一个帝王对江山未来的考量,压倒了一切。他重重地、毫不犹豫地将额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声音沉痛、嘶哑,却带着一种金铁交鸣般的坚定:
“儿臣……李世民……谨遵父皇旨意!在此对天立誓:只要金谷县公杜远,不起兵谋逆,不行大逆不道之事,朕在位一日,必竭尽全力,保其性命无忧!无论其将来所犯何错(谋逆除外),皆可免死!若违此誓,天人共戮,祖宗不容!”
“好……好……好……”李渊仿佛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紧绷如弓弦的身体骤然松弛下来,深深地陷进了柔软的枕头里,脸上露出一丝近乎解脱般的、疲惫而安详的笑容,目光渐渐涣散,喃喃低语道,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
“如此……朕……便可安心……去见……太祖……太武皇帝了……”(太武皇帝指李渊父亲李昞)
说完,他仿佛耗尽了生命中最后一丝气力,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极其微弱、绵长,仿佛随时都会停止。
李世民依旧保持着叩首的姿势,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宽阔的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耸动着。李丽质伏在床沿,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王萱也早已泪流满面,无声地抽泣着。杜远跪在那里,怔怔地望着床榻上那位生命烛火已然摇曳将熄的老人,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海潮般汹涌的感激、刻骨铭心的悲伤,以及一份骤然压上肩头的、沉甸甸得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的责任与重托。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肩上承载的,不仅是家人的安危与期望,更有这位老人以生命最后时光、近乎强逼着当今天子为他换来的、一道珍贵无比、却也沉重无比的承诺。这道承诺,既是无价的护身符,也是无形的紧箍咒。
它或许能保他性命无虞,但也必将约束他未来的每一步道路,让他绝不能行差踏错,更不能因任何恣意妄为,而辜负了这份如山似海、恩同再造的重托与期望。
许久,李世民才缓缓抬起头,他抬手,用明黄色的龙袍袖口,狠狠擦去眼角溢出的湿润,深吸一口气,强行恢复了帝王的威仪与冷静,只是那微红的眼眶和沙哑的声音,依旧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他对随行的心腹内侍沉声吩咐道:“拟旨!太上皇口谕,朕亲承:金谷县公、冠军大将军杜远,功在社稷,忠诚可嘉,朕心甚慰。特赐丹书铁券,明文镌刻:‘卿恕九死,子孙三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非谋逆大罪,皆可免死!’
着即由中书省制券,门下省审核,尚书省执行,颁行天下,咸使闻知!将其功勋与殊荣,昭告四海!”
这道旨意,将以最正式、最权威、最公开的形式,将李渊的临终嘱托和李世民以天子身份立下的誓言,变成一道镌刻在铁券之上、昭告天下、无可撼动的帝国律令与帝王承诺!
杜远深深俯首,将额头再次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因激动、悲伤与巨大的压力而沙哑不堪,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坚定。
“臣……杜远,谢太上皇天恩浩荡!谢陛下隆恩圣眷!臣……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君恩!绝不负太上皇临终重托,绝不负陛下信重之隆!”
窗外,天色依旧阴沉压抑,灰蒙蒙的云层仿佛凝固了一般,久久不愿散去,仿佛也在为一位开创时代的巨擘即将落幕而默哀。杜家村的上空,无形的风云,已然开始悄然汇聚、涌动。
但此刻,在这间弥漫着浓重药味、悲伤与庄重誓言交织的室内,一份跨越了君臣界限、掺杂着复杂亲情与政治托付的、沉重如山的承诺,已然伴随着一位帝王的逝去和另一位帝王的誓言,轰然落定。
它如同一颗投入历史长河的巨石,必将激起无尽的涟漪,为未来那波澜壮阔、诡谲莫测的朝堂风云与个人命运,埋下最深沉、最关键的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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