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像一块即将燃尽的炭,勉强挂在并州荒芜的地平线上,投下漫长而扭曲的影子。光线不再是金黄,而是一种病态的、粘稠的橘红,泼洒在龟裂的大地和焦黑的断壁残垣上,仿佛整个天地都染了一层凝固的血痂。风呜咽着掠过原野,卷起的不是尘土,而是灰烬和一种难以形容的腐败甜腥气,那是无数来不及掩埋的尸骸在高温下共同酿造的气味。
十五岁的李寻,便是在这片血色画卷中蠕动的一个渺小黑点。他身上的麻布衣服早已破烂成絮,勉强蔽体,裸露的皮肤布满污垢和结痂的伤痕。一头乱发黏腻地贴在额前,下面是一张因高烧而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嘴唇干裂出血,深陷的眼窝里,一双原本清亮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浑浊与麻木。每迈出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千斤重的镣铐。肺部如同破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嘶哑的杂音。
他混在一支看不见首尾的难民队伍里。这支队伍沉默得可怕,除了脚步拖沓的沙沙声和偶尔抑制不住的咳嗽、呻吟,再无人语。人们低着头,眼神空洞,仿佛灵魂早已被接连的苦难抽走,只剩下一具具被求生本能驱动的行尸走肉。路边,形态各异的尸骸随处可见:有曝晒已久化作白骨的,有尚还“新鲜”引来了成群乌鸦啄食的,还有相互依偎着死去的母子……无人驻足,无人掩埋,甚至无人多看一眼。在这里,死亡是常态,同情是奢侈品。
李寻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清醒时,刺鼻的尸臭和钻心的饥饿感会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模糊时,耳边又会响起家园被焚毁时的爆裂声、亲人的惨叫声、胡骑铁蹄踏碎一切的轰鸣……这些记忆碎片交织成最恐怖的梦魇,不断啃噬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水……水……”他旁边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发出微弱的呓语,婴儿早已没了声息,小脸青紫,她却仍紧紧抱着,机械地拍打着。李寻舔了舔更加干裂的嘴唇,他腰间那个原本用来装水的破葫芦早已空空如也。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闷雷般的声响,地面微微震动。难民队伍出现了一阵骚动,麻木的脸上瞬间爬满了极致的恐惧。
“胡骑!胡骑来了!”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死寂的队伍瞬间炸开!
人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四散奔逃,哭喊声、践踏声骤然响起。李寻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搡着,踉跄几步摔倒在地。他挣扎着想爬起,却被更多慌不择路的脚踩过手臂、后背,剧痛让他几乎晕厥。
他勉强抬起头,只见天边尘土飞扬,一条黑线迅速扩大,变成一个个狰狞的骑兵身影。他们披着皮甲,戴着毡帽,手中弯刀在血色夕阳下反射出冰冷的光。如同狼群冲入羊群,弯刀挥起,便带起一蓬蓬血雨,惨叫此起彼伏。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李寻用尽最后力气,连滚带爬地扑向路边一个堆积如山的尸堆。他拼命扒开尚有余温或已经冰冷的躯体,将自己深深埋了进去。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恶臭瞬间包裹了他,黏腻冰冷的触感从四面八方传来。他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仿佛要跳出来。
马蹄声如疾风骤雨般从尸堆旁掠过,伴随着胡人粗野的呼啸和狂笑,以及利刃砍入骨肉的闷响、临死前的哀嚎。温热的液体偶尔溅到他的脸上,分不清是血还是其他什么。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漫长如年。
不知过了多久,马蹄声渐渐远去,哭喊声也微弱下来,只剩下零星的呻吟和野狗争食的吠叫。李寻又等了许久,才敢小心翼翼地扒开一条缝隙向外窥视。
残阳如血,将大地染得更加凄厉。刚才还勉强成形的难民队伍已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地被践踏过的、更加支离破碎的尸骸。几个胡骑斥候在远处逡巡,用长矛随意翻检着尸体,偶尔补上一刀,或者从死者身上搜刮些微财物。
李寻屏住呼吸,一点点从尸堆中挪出,身上沾满了污秽和血渍。他不敢停留,甚至不敢再看一眼这人间地狱的景象,只是凭借本能,朝着与胡骑相反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背后,是吞噬一切的血色斜阳,和无数冤魂凝聚成的、令人绝望的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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