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擎天北伐之请被搁置的消息,如同投入建康这潭死水中的一颗石子,仅仅激起了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便迅速恢复了平静。对于绝大多数生活在金字塔顶端的人来说,北地的烽火、边关的存亡,不过是茶余饭后一点遥远的谈资,甚至不如某位名妓新谱的曲子、某家园林新奇的叠石更能引起他们的兴趣。
李寻称病,将自己彻底封闭在秦淮别院之中。外面的世界依旧喧嚣,丝竹管弦之声透过高墙,若有若无地飘进来,更衬得院内的死寂。他遣散了大部分仆役,只留下两个聋哑的老仆负责洒扫,他需要绝对的安静,来面对内心汹涌的浪潮。
繁华落尽,浮华散场,独自一人时,那些被压抑、被忽略的终极问题,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他的灵魂。
他走到那面巨大的、磨制精美的铜镜前。镜中映出一个身着华美云锦道袍的年轻男子,面容清俊,气质飘逸,眼神深邃,确有一派世外高人的风范。这数月来,他享尽了人世间的荣华。“活神仙”之名,不仅响彻建康,甚至随着商旅传遍江南。皇帝对他礼遇有加,赏赐无数;王公贵族竞相结交,奉为上宾;他的只言片语,能决定一个官员的升迁,能挽救一个家族的命运,也能让一种稀世药材的价格翻上数倍。
名望、地位、影响力……这些世俗之人梦寐以求、穷尽一生追逐的东西,他似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
然而,他扪心自问,我快乐吗?
答案清晰而残酷:不。非但不快乐,他感受到的是一种日益加剧的精神空虚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
这名望,如同建筑在流沙上的城堡。它源于皇帝对长生的妄想,源于权贵对超自然力量的猎奇,源于民众在乱世中对精神寄托的渴求。一旦他无法满足这些欲望,或者出现更神奇的“替代品”,这名望便会顷刻崩塌。
这地位,是黄金铸造的囚笼。皇帝赐予他豪宅美眷,锦衣玉食,看似尊崇,实则是用这些奢华的物欲将他捆绑,让他成为点缀盛世的“祥瑞”,成为满足其私欲的工具。他失去了行动的自由,更失去了言论的自由。
这影响力,在真正的国家机器面前,脆弱得可笑。他连一份关乎国运的奏折都无法上达天听,无法改变一个忠勇将领的命运,无法阻止这个王朝滑向深渊。这种影响力,更像是一种被允许的、无害的“装饰品”。
他拥有了很多,却失去了自我,失去了与真实世界的连接,失去了内心的宁静。
他不禁回想起隐谷的岁月。那里没有珍馐美馔,只有粗茶淡饭;没有仆从如云,只有师徒相依;没有喧嚣宴饮,只有松涛与泉鸣。但那时,他的心是充盈的,精神是自由的。每日读书、练功、采药、观星,感受着四季轮回,天地呼吸,道心澄澈,念念分明。
而如今,他像一个高级戏子,在不同的场合扮演着“活神仙”的角色,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做着身不由己的事。建康城的一切——奢华的宴会、空洞的清谈、虚伪的应酬、麻木的享乐——都让他感到无比的疏离和厌恶。他离自己出谷时追寻的“道”,不是更近,而是更远了。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道德经》的章句在他心中回响。建康所经历的一切,不正是老子所警示的“五色”、“五音”、“五味”吗?它们迷惑感官,扰乱心神,让人在欲望的漩涡中不断沉沦,最终背离那清静无为、自然质朴的“大道”。
一场深刻的存在主义危机,如同浓雾,将他紧紧包裹。
“我是谁?”——是那个来自隐谷、追寻天道的修行者李寻?还是建康城中这个被名利包裹、被权贵供奉的“活神仙”?
“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是为了个人的长生超脱?还是为了济世救民?若为超脱,为何见此世间苦难,心中会如此悲愤难平?若为济世,我困于此地,空有虚名,却无实权,于这倾颓的世道何益?
“名与利,道与义,个人与苍生……孰轻孰重?何去何从?”
他发现,自己最初的、相对单纯的寻道之心,在经历了北地的炼狱和建康的腐朽之后,已经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纯粹的“超脱”在生灵涂炭的现实面前,显得苍白而自私;而“济世”的责任感,却又因现实的无力感而变得无比沉重,几乎要将他压垮。
建康的一切,此刻在他的感知中,愈发显得虚幻不实。那些雕梁画栋,那些华服美器,那些巧言令色,都如同海市蜃楼,一场精心编织的幻梦。他像一个偶然闯入巨人玩具房的孩童,看着那些光鲜亮丽的玩具,却感到无比的陌生和恐惧,只想逃离。
“名利枷锁,浮华牢笼。”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缓缓说道。镜中人眼神依旧清澈,却盛满了疲惫、迷茫和一种即将做出决断的沉重。这数月建康生涯,是一场灵魂的试炼,洗去了他的天真,也让他看清了人性的深渊与世事的无奈。
他意识到,若继续滞留于此,不仅无法实现任何理想,反而会不断被这腐朽的环境同化,最终耗尽心神,道基损毁。他必须挣脱这名利的虚无,砸碎这浮华的牢笼,回归到那个有血有肉、有痛苦也有希望的真实世界。
内心风暴渐息,留下的是一种近乎悲凉的清醒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他知道自己必须离开,而且必须尽快。
喜欢凡人寻道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凡人寻道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