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脚下不再是建康城打磨光滑的青石板,而是松软、泥泞,有时甚至会陷入不知是雨水还是血水浸透的泥洼。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历史的伤口上,发出无声的呻吟。
李寻收敛了所有气息,如同一抹游魂,沿着早已荒废的官道,向内陆行去。官道两旁,昔日象征王朝秩序与繁荣的驿站、凉亭,大多已化为焦黑的木炭与坍塌的土石,野草从裂缝中顽强地钻出,覆盖了曾经的车辙与人迹。
视野所及,是望不到边的荒芜。曾经阡陌纵横、稻浪翻滚的良田,如今长满了及腰的蒿草,在秋风中瑟瑟发抖,如同大地披上了破败的丧服。偶尔能看到几株顽强存活的黍麦,稀稀拉拉,穗子干瘪,仿佛在无声控诉着这被强行中断的生机。
废弃的村落如同瘟疫过后的疤痕,点缀在这片苍凉的大地上。他走近一个规模不小的村庄。村口的歪脖子老槐树还在,只是半边已被烧焦,光秃秃的枝丫指向天空,如同绝望的求助。
土坯垒砌的房屋大多坍塌,屋顶的茅草早已被风雨卷走或被焚毁,只剩下光秃秃的房梁骨架,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只只失神的眼睛,凝视着这不公的世道。
村中的水井旁,散落着破碎的瓦罐和几具早已化作白骨的尸骸。从骨骼的形态看,有大人,也有蜷缩在一起的孩童。他们的衣物早已腐烂殆尽,只有些许残破的布条挂在骨架上,昭示着他们生前最后的挣扎。乌鸦站在枯树枝头,发出沙哑的鸣叫,时而飞下来,用坚硬的喙啄食着骨缝里可能残存的些许组织。
李寻沉默地看着这一切,能清晰地看到那些白骨之上,依旧萦绕着淡淡的、充满恐惧、痛苦与不甘的残念。这些非是魔气,而是生灵临死前极致情绪留下的印记,寻常人无法感知,却如同阴冷的蛛网,笼罩着这片土地,让每一个踏入者都感到心神压抑。
他甚至无需特意去寻找,只是沿着官道行走,路边、田埂、干涸的河床边,随处可见散落的人畜白骨。有些骨骼上还带着明显的刀砍斧劈的痕迹,有些头骨上有着箭簇穿透的孔洞。它们就那样曝尸荒野,无人收敛,任由风吹日晒,雨打霜侵,最终与这片被诅咒的土地融为一体。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曹孟德的诗句,此刻有了最真实、最残酷的注脚。这不仅仅是文学的夸张,而是血淋淋的现实。与建康城中那些吟诵此诗以为风雅的名士相比,李寻此刻感受到的,是字字泣血的沉重。
忽然,远处传来沉闷的马蹄声,打破了死寂。李寻身形一闪,隐入一片半塌的土墙之后。只见一队约二十余骑的胡人骑兵,呼啸着从官道上驰过。他们身着皮甲,腰挎弯刀,背上负着长弓,脸上带着征服者的骄横与漠然。马蹄践踏着路边的白骨和荒草,扬起阵阵尘土。
在这队骑兵后面,还用粗糙的麻绳拴着几十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汉人百姓。他们步履蹒跚,眼神麻木,如同被驱赶的牲口。有老人踉跄摔倒,立刻会引来胡兵不耐烦的呵斥和马鞭的抽打。一个孩子吓得哭出声,其母亲赶紧死死捂住他的嘴,眼中充满了恐惧。
李寻的手指紧紧扣进了土墙的缝隙,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体内真炁奔涌,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立刻出手,将这些胡兵尽数诛杀,救下那些同胞。以他的能力,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但他最终还是强行压下了这股杀意。杀这一小队胡兵容易,但会打草惊蛇,暴露自己的行踪,影响他更深层次探查魔气根源和了解北地真实状况的计划。
更重要的是,他救得下这一批,救不下北地千千万万批。问题的根源,不在于这几个执行命令的士兵。
胡骑远去,只留下飞扬的尘土和那些麻木前行、渐渐消失在视野尽头的奴隶身影。
李寻从藏身处走出,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一种巨大的心理冲击,如同海啸般反复拍打着他的心神。这不仅仅是眼前惨状带来的视觉冲击,更是一种深层次的、关于文明崩毁、人道沦丧的震撼。
他少年时虽在隐谷,但也曾随师父短暂游历,依稀记得北地曾经的烟火气息。那些热闹的集市,辛勤耕作的农人,村塾里传来的朗朗读书声……虽然记忆模糊,却是一种有序、安宁的底色。而如今,这一切都被彻底撕碎、践踏,只剩下满目疮痍和白骨如山。
故土,已非故土,而是变成了巨大的坟场和奴隶农场。
他继续前行,心情愈发沉重。空气中弥漫的绝望与死寂,比任何魔气都更能侵蚀人的意志。他仿佛能听到这片土地在无声地流血,在哀嚎。这与建康那虚假的繁华形成了最尖锐、最讽刺的对比。一边是醉生梦死,一边是人间地狱。
“这就是……我要面对的世界吗?”李寻喃喃自语。他原本以为自己对北地的苦难已有心理准备,但亲眼所见,亲身体会,才知道那种冲击力远超想象。这不仅仅是物理层面的破坏,更是精神层面的阉割与毁灭。
他意识到,自己未来的道路,将远比想象中更加艰难。他不仅要对抗看得见的胡人和魔物,更要面对这种弥漫在空气中、深入骨髓的绝望感,以及拯救那些几乎已经放弃希望的灵魂。
夜幕缓缓降临,荒野中响起野狼的嗥叫,更添几分阴森恐怖。李寻没有寻找村落借宿——他知道,大部分村落早已空无一人。他寻了一处背风的山坳,燃起一小堆篝火,橘黄色的火焰跳跃着,却驱不散周遭无边的黑暗与寒冷。
他看着跳动的火焰,脑海中不断闪回白日的景象:废弃的村落、遍地的白骨、胡骑的骄横、奴隶麻木的眼神……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绝望的图景。
“见苦难,方能知慈悲;历绝望,方能塑坚韧。”他对自己说道,“这条路,我既然选择了,就要走下去。直到……找到那一线生机,或者,力竭倒下。”
他闭上双眼,不再去看那令人心碎的景象,而是将心神沉入体内,引导乾坤阴阳功流转,对抗着外界无孔不入的负面气息。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他沉静而坚毅的侧脸,在这片被遗忘的故土残骸上,如同一个孤独的守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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