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掌柜口中那位对苏小小颇为推崇的“栖霞先生”，阮郁暂时还未找到合适的契机拜访。那位先生隐居孤山，性子孤高，不喜与官场中人多作往来，贸然登门恐适得其反。但另一位同样被提及的名士——“梅溪散人”，似乎是个更可行的切入点。
梅溪散人虽也以清流自居，但较之栖霞子，与本地文士的交往更为密切，偶尔也会出席一些不涉官场的纯粹雅集。阮郁通过玄墨的打听，得知梅溪散人近日正在整理其历年诗稿，准备刊印，常在其位于西湖茅家埠附近的“听蕉轩”与三五好友切磋琢磨。
这日，阮郁备了一份不算贵重却极风雅的礼物——一套前朝孤本碑拓的精摹副本，借着请教诗文的名义，递帖求见。
听蕉轩名副其实，屋舍四周植满芭蕉，时值盛夏，蕉叶舒展，绿意盎然，偶有清风拂过，便是一片飒飒声响，果真如听雨声。梅溪散人年约五旬，微胖些，面色红润，未语先笑，显得很是随和，布衣葛巾，正在轩中与一位老友品茗论诗。见阮郁递帖来访，他依旧带着笑意，语气亲和，连忙起身依礼相待。
阮郁并未一上来就提及苏小小，而是先从手中的碑拓谈起，论及书法流变，又顺势请教起南朝与当代诗风的异同。他学识渊博，谈吐雅致，且姿态放得极低，完全是一副虚心求教的晚辈模样，很快便让梅溪散人打开了话匣子，聊得愈发投机。
“……诗者，志之所之也。性情不同，诗风自然各异。譬如老夫，偏好山水清音，寄情物外；而有些年轻后进，则更重性灵抒发，于细微处洞察幽微。”梅溪散人捋须笑道，语气里满是随和。
“先生所言极是。”阮郁颔首，“晚辈前日偶得一本《西泠吟草》，见其中诸位诗作，风格各异，确如先生所言，百花齐放。尤其一位署名苏小小的娘子，诗风清灵隽永，善于捕捉常人所不及之意趣，令人印象深刻。”他看似不经意地将话题引向目标。
提到苏小小，梅溪散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笑意更浓，语气也愈发柔和：“小小娘子啊……此女确是天资颖悟，心思玲珑剔透。其诗不尚雕琢，如清水芙蓉，自有风致。更难得的是那份专注与沉静，不慕虚荣，不逐浮名，只一心沉浸在诗文音律的世界里，于当今年轻人中，实属罕见。”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对身旁的老友笑道：“赵兄可还记得前次她在你我院中，见雨后芭蕉新叶初卷，当即口占的那五言绝句？”
那位被称作赵兄的老者也含笑点头：“如何不记得？‘绿蜡初凝卷，芳心犹自敛。不争桃李艳，只待雨声添。’寥寥二十字，将芭蕉初生之态与内在气韵写得淋漓尽致，更暗含君子不争、静待时机的风骨。当时便觉此女眼界心胸，非同一般闺阁。”
梅溪散人转回头看向阮郁，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笑意未减：“阮公子你看，这便是她的过人之处。不仅能状物之形，更能传物之神，且格调高致。她的琵琶亦是如此，非炫技之作，而是以音写心，一曲《雨荷》，清冷空灵，仿佛能将人带入月下荷塘，洗净尘虑。”
阮郁凝神静听，心中波澜微起。梅溪散人与这位赵老的评价，比之前任何渠道都更为具体和深入。他们不仅赞赏其才，更推崇其“品”——那份专注、沉静、不慕虚荣的心性，以及诗中蕴含的“格调”与“风骨”。这已经超脱了单纯的才艺范畴，触及到了精神内核。
“能得梅溪先生与赵老如此推崇，这位苏娘子想必是真正的风雅之人。”阮郁由衷赞道，随即又略带惋惜地叹了口气，“只可惜晚辈缘悭一面，未能亲聆教诲，感受其诗乐妙境。”
梅溪散人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带着一丝了然，依旧是那副随和模样，并未接续“安排见面”之类的话头，只是淡淡笑道：“缘法之事，强求不得。小小娘子近来似乎更趋沉潜，连一些旧日雅集也少见出席了。或许，是又有所悟，正在潜心钻研吧。”
这话像是一盆冷水，却又在阮郁心中点燃了更旺盛的好奇火苗。沉潜？钻研？她在追寻什么？这种对艺术近乎苦行僧般的执着，与他见过的那些将才艺当作社交资本或情感寄托的女子，截然不同。
他在梅溪散人处又盘桓了片刻，请教了些诗文问题，便礼貌告辞。离开听蕉轩，走在芭蕉掩映的小径上，阮郁的心情有些复杂。这次拜访，收获远超预期。他不仅更清晰地“听”到了苏小小的诗，更“感受”到了她为人为艺的某种气质。那是一种内敛的、却不容忽视的光芒。
然而，梅溪散人最后那句关于“沉潜”的话，也让他意识到，接近（或者说观察）她的难度，或许比想象中更大。她似乎正主动将自己与外界隔离开来，沉浸在一个更自我的世界里。
这让他原本打算通过雅集“偶遇”的计划，变得不确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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