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着墨香与院外隐约传来的蝉鸣。我正对着一首五言律诗的平仄格律发愁。
陈老先生今日讲授了近体诗的格律,那“平平仄仄平平仄”的规则,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脑中那些零散的、模糊的意象与感触牢牢缚住,动弹不得。我试图将前日雨中观荷的那份清凉与静谧付诸诗句,可落笔时,不是平仄不合,便是对仗不工,勉强凑出的句子,干瘪生硬,毫无生气。
笔尖在麻纸上悬了许久,最终只落下几个墨团。我有些气馁地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那首“借”来的咏湖诗,此刻像一座遥不可及的高峰,更衬得我此刻的尝试如同儿戏。
“可是遇到了难处?”陈老先生不知何时已踱步到我案前,目光落在那张涂改得乱七八糟的纸上。
我脸上微热,低声道:“学生愚钝,这格律……总也把握不好。”
他并未责怪,枯瘦的手指拿起我废弃的草稿,看了片刻,缓缓道:“初学皆如此。格律是骨架,情志是血肉。徒有骨架,便是枯骨;徒有血肉,则不成形状。二者相济,方为完璧。”他放下纸,目光投向窗外那丛在微风中摇曳的芭蕉,“你且说说,那日雨中观荷,心中是何感触?”
我回想那日情景,雨打荷叶声声碎,水珠在碧玉盘上滚动,荷花在雨幕中愈发显得清艳脱俗。“觉得……很静,很干净,心里那些纷杂的念头,好像都被雨水洗去了。”
“这便是你的诗心所在。”陈老先生颔首,“抓住这份‘静’与‘净’。格律是助你将此心此境,以更凝练、更和谐的方式表达出来的工具,而非枷锁。莫要因辞害意。”
他取过一张新纸,提笔蘸墨,并未自己动笔,而是虚悬着手腕,在空中比划着:“若以‘雨’字起,仄起平收,下句便需‘风’或‘荷’等平声字相承,描绘景象。对仗时,需词性相类,意境相合……你且再试试,莫急,一句一句来。”
他的引导,像在黑暗中为我点亮了一盏微灯。我重新提笔,不再急于求成,只将那份“静”与“净”的感觉放在心头,然后小心翼翼地,依着平仄的节奏,去寻找能承载这份感觉的字词。
“雨洗青荷盖,”我写下第一句,虽显稚嫩,总算合了平仄。
“风摇碧玉枝。”第二句对得有些生硬,但景象是有了。
“心随流水净,”第三句转而写内心感受,格律上有些冒险,但陈老先生微微点头,示意我可继续。
“目送晚云迟。”最后一句,试图将那份悠远的心境延伸开去。
写罢,我自己读了一遍,依旧觉得浅白,甚至有些笨拙,但至少,这是我自已的句子,是从我心里生长出来的,而非移植他人。
陈老先生仔细看过后,沉吟道:“骨架初具,血肉未丰。‘洗’字尚可,‘摇’字略俗。‘心随流水净’一句,意境颇佳,然与上句衔接稍显突兀。可再斟酌。”他用笔在其中几个字上轻轻圈点,“然,初作能达意至此,已属不易。记住此刻摸索的感觉。”
我仔细记下他的批注,心中并无沮丧,反而有种微弱的亮光。原来作诗并非神秘莫测,它需要敏锐的感受,也需要这般字斟句酌的笨功夫。
课后,我将这首涂改多次的《雨荷》小诗小心地誊抄在一张干净的笺纸上,虽知它远不足以示人,却敝帚自珍。这是我在诗歌创作上,迈出的真正属于自已的第一步,踉踉跄跄,却真实无比。
晚间歇息时,我将此事说与贾姨听。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拿起那张笺纸,虽不甚懂平仄,却看得认真,末了笑道:“我的儿能自已写诗了,真好。这‘心随流水净’,姨听着就觉着舒服。慢慢来,不着急。”
云娘子来教琵琶时,我也将这小诗与她看。她轻声念了一遍,眼中含笑:“诗境与琴音相通,皆需内里有物,方能打动人心。小小娘子初试啼声,已有此象,假以时日,必能更上层楼。”她随即抚琴,弹奏的是一曲《潇湘水云》,乐音缥缈开阔,仿佛在回应我诗中那“目送晚云迟”的意境。
我知道,前路依旧漫长。格律需要反复练习,辞藻需要不断积累,意境需要更深厚的阅历去滋养。那首让我初露锋芒的咏湖诗,如同一个美丽的意外,而脚下这条通往真正诗心的路,才需要一步一个脚印去丈量。
但我不再畏惧。看着案头那首稚嫩的《雨荷》,我仿佛看到了一颗种子,正在这墨香与书卷气的浸润下,在诸位师长的悉心浇灌下,缓慢而坚定地,破土萌芽。
窗外,月色如水。我提笔,在诗稿的角落,添上了一行小字:“乙未仲夏,初学诗试作。”以此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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