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染上秋意,清晨推开窗,湖风带着明显的凉意,拂在脸上,精神为之一振。院角的凤仙花已然开到了荼蘼,颜色不复盛夏时的浓烈,却另有一种经霜的、沉静的韵味。
云娘子的琵琶课,如今成了我最能放松心神、也最能感知自身进步的时光。那些曾经觉得繁复无比的指法,在日复一日的练习下,渐渐变得驯顺起来。手指仿佛有了自己的记忆,轮、摇、弹、挑,不再需要大脑刻意指挥,便能流畅地衔接。
这日,云娘子并未带来新的曲谱,而是让我将之前学过的《月儿高》完整地弹奏一遍。我深吸一口气,指尖落在冰凉的弦上。
起初还有些紧张,乐音略显滞涩。但随着旋律的展开,我渐渐忘却了这是在“演奏”,心神完全沉浸到乐曲描绘的意境之中——那清冷的月光,那无垠的夜空,那广寒宫阙的寂寥……我的呼吸似乎与琵琶的韵律合为一体,轮指由心而生,不再是机械的重复,轻重缓急间,试图传递出那份高远与清寂。
一曲终了,余音在略显空旷的堂屋内袅袅散去。我缓缓放下琵琶,手心竟有些微汗。
云娘子静默了片刻,方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此一曲……已非摹其形,而是得其神了。”她走到我面前,目光落在我因用力而微微泛红的指尖,“尤其是中段那几处轮指,由急渐缓,由重转轻,将月华流转、云影徘徊的意象,表现得恰到好处。小小娘子,你在音律上的悟性,实在超出我的预期。”
得到她如此肯定的评价,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比那日文会上得到诸位先生称赞更觉踏实。因为这进步,是一点一滴、实实在在练出来的,没有丝毫取巧。
“是云娘子教得好。”我诚心道。
她摇摇头,唇角泛起一抹温和的浅笑:“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能教你的,是指法与曲谱。但这弦外之音,琴中之境,却需你自已去体悟。你如今……已能触摸到那层境界的门槛了。”
她顿了顿,又道:“音律之道,与诗文相通,皆需‘情动于中,故形于声’。你近日读诗有所得,心境亦更沉静,这些,都映在了你的弦音里。”
我细细品味着她的话。确实,跟随陈老先生读书,不仅增长了学识,更磨砺了心性,让我更能沉下心去感受、去表达。而顾嬷嬷教导的“定力”,也让我在演奏时,能更好地控制气息与情绪,不至于慌乱。
“我想……试着将前日作的那首《雨荷》小诗,用琵琶表现出来。”一个念头忽然冒出,我有些犹豫地说了出来。那首诗虽稚嫩,却是我真实感受的凝结。
云娘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浓厚的兴趣:“哦?以诗入乐?此想法甚好!你且说说,欲如何表现?”
我便将那诗中“雨洗青荷盖”的清脆,“风摇碧玉枝”的柔婉,“心随流水净”的空灵,以及“目送晚云迟”的悠远,一一说与她听,并试着用琵琶的音色和技法去模拟这些意象。
云娘子听得认真,时而点头,时而凝思。待我说完,她拿起自已的琵琶,试了几个音,沉吟道:“‘雨洗’或可用连续的、清脆的轮指表现,‘风摇’则可加入轻柔的揉弦……‘心随流水’处,节奏当放缓,音色需更显空蒙……”她一边说,一边即兴弹奏出几个片段。
我们两人便在这午后静谧的光影里,一同探讨起来。她以她深厚的功底和经验,为我的构想提供着技术支持与艺术提炼;我则以我对诗句最本初的感受,为这段即将诞生的“诗乐”注入灵魂。时而争辩,时而契合,思想的碰撞激发出许多意想不到的火花。
不知不觉,日头已然西斜。一段虽然简短、却融合了诗情与乐韵的旋律,已初具雏形。它还不完美,甚至有些生涩,但当我们合力将它大致弹奏出来时,那种创造的喜悦与共鸣的默契,充盈在心间,难以言喻。
云娘子放下琵琶,看着我,眼中满是欣慰与一种近乎平等的激赏:“小小娘子,假以时日,你或能走出一条属于自已的、诗乐相融的路子。”
我心中激荡,深知这条路绝非易走,但此刻,有良师在侧,有热爱在心,便觉得前路充满了光明与可能。
送走云娘子,我独自抱着琵琶,又轻轻拨动了几下弦。清越的乐音在暮色中回荡,仿佛在与院外西湖的晚风唱和。
技艺的精进,不仅仅是手指的熟练,更是心境的打开,是感知的深化,是找到了与这世界、与内心对话的另一种语言。这弦上觅得知音的喜悦,如同秋日里一枚成熟的果实,沉甸甸地,挂在了我的心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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