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依旧不见晴好,连绵的湿气仿佛能沁入木器丝弦。这日午后,我正小心地用软布擦拭琵琶,以防潮气损伤,院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轻柔的脚步声。
云娘子撑着一把素色油纸伞,抱着她那只视若生命的琵琶,踏着湿润的青石板走来。她依旧是一身素雅衣裙,边缘的绣花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显得格外精致,面容带着惯有的、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却更添几分沉静风致。
“云姨。”我放下软布,迎上前接过她手中的伞。
她微微颔首,目光落在被我擦拭得光洁的琵琶上,唇角泛起一丝浅淡的笑意:“懂得爱护器物,便是懂得尊重音律本身。”她随我走入堂屋,将琵琶小心置于案上,动作轻柔如同对待婴孩。
课始,她并未让我立刻弹奏,而是先静坐了片刻,仿佛在驱散一路行来的寒气,也让心神沉淀下来。窗外,檐水断续滴落,声音清晰入耳。
“小小,”她缓缓开口,声音清泠温软,“前次听闻你在外宴奏响《半壶纱》,反响甚佳。今日,我们便不再学新曲,只细细回味此曲。”
我依言抱起伏琵琶,指尖熟稔地找到位置。然而,云娘子却抬手轻轻止住了我。
“且慢。”她凝视着我,“此次弹奏,我要你忘掉所有外界的评价,忘掉那日的宴席,甚至忘掉‘苏小小’这个弹奏者。只当你是第一回触摸此曲,心中唯有旋律本身,以及旋律背后最初触动你的那份心境。”
我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云娘子是要我剥离所有附加在这首曲子上的外在因素——名声、赞誉、比较、乃至表演的意识,回归到创作与演奏最本真的状态。
我闭目凝神,努力摒除杂念,回想最初那个午后,《半壶纱》的旋律如何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那份跨越时空的怅惘与寻求内心安宁的渴望。再次睁眼时,指尖落下,弦音琮琮而起。
这一次,我没有去思考如何表现“空灵”,如何营造“超脱”,只是纯粹地让记忆中的旋律自然流淌。奇怪的是,当我不再“刻意”追求某种效果时,指下的音符反而变得更加鲜活而富有弹性,情感的流露也更为真挚动人。仿佛不是在“弹奏”一首曲子,而是在用琵琶“诉说”一段心事。
一曲终了,余韵在潮湿的空气里缓缓消散。
云娘子静默良久,方轻声道:“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好。”她目光中带着欣慰与更深一层的审视,“技艺的纯熟,让你有了表达的基础。但唯有放下对‘表达’本身的执着,褪去所有浮华与目的,音才能真正与心相合,触及灵魂。你方才,便触摸到了这道门槛。”
她站起身,走到我身边,虚点着我按弦的左手:“此处揉弦,力道可再轻三分,需有‘润物无声’之感,而非刻意强调婉转。还有,”她目光落在我呼吸的节奏上,“气息需与指法更为交融,尤其在乐曲转折处,一呼一吸,皆应引领弦音的起伏,而非被动跟随。”
我依照她的指点,再次尝试。收敛了那份不自觉的“表现欲”,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气息与指尖细微的配合上,乐曲果然更添了一份行云流水般的自如与内在的张力。
“音律之道,无穷无尽。”云娘子重新坐下,语气悠远,“技法易学,心法难修。许多人终其一生,困在技法的迷宫里,或以炫技为能事,或以模仿为归宿,却始终未能找到属于自已的声音。你能于年少时便窥见‘心音合一’的门径,是天赋,亦是机缘。但切记,此门之后,道路更长,需怀敬畏之心,上下求索。”
我深深一礼:“云姨教诲,小小铭记。”
她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只让我自行练习体会,她则在一旁静静聆听,偶尔在我气息或指法出现滞涩时,才出言点拨一二。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似乎又将有一场雨。然而在堂屋内,唯有琵琶清越之声回荡,伴随着云娘子偶尔简洁却直指核心的指点,以及我逐渐沉静、愈发专注的呼吸。
送走云娘子时,细雨果然又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我站在廊下,看着她撑着伞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心中充满了感激。她今日的教导,如同拨开了我眼前的一层薄纱,让我对音律、对自我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名利场中的演奏,或许需要技巧与风姿;但回归本心的弹奏,需要的却是剥离所有外在后的真诚与沉淀。这条路,或许孤独,却直通艺术的本源。我抱紧了怀中的琵琶,感受着木质传来的微凉触感,心中一片澄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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