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路程，天气愈发寒冷，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天际，仿佛随时都能拧出水来。途中果然遇到了一场淅淅沥沥、连绵不绝的秋雨。雨水冰冷，打在车顶上噼啪作响，道路很快变得泥泞不堪，车辙深陷，马蹄打滑，行程不得不耽搁了一两日。阮玉的病体本就受不得这般颠簸寒气，被这湿冷天气一激，咳嗽又加重了些，夜里甚至有些低烧。随行的大夫用了药，情况虽稳住了，但阮郁看在眼里，眉头始终未曾舒展，最终下令再次放缓速度，一切以阮玉的身体为重。
越往北行，景致与江南的差异便越发显着，如同徐徐展开一幅截然不同的画卷。山峦不再是钱塘一带的秀润起伏，而是变得雄浑粗犷，线条硬朗，仿佛沉默的巨人。道旁的树木早已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只剩下遒劲黝黑的枝干，如铁画银钩般直指苍茫的天空，带着一种不屈的倔强。田野一片空旷，收割后的稻茬枯黄，裸露的土地在雨中更显深褐，透着一股北地秋冬特有的、未经修饰的苍凉与壮阔。风吹过原野，再无江南的温软，只剩下凛冽的呼啸，卷起枯草与尘土，带着刺骨的寒意。
谢阿蛮早已没了最初离开钱塘时的那点新鲜感，整日窝在马车里，裹着厚厚的毯子，还是觉得手脚冰凉。她唉声叹气，抱怨着这鬼天气、这硬邦邦的马车、还有这望不到头的枯燥旅途。“还是钱塘好，”她对着侍女嘟囔，“这时候还能在院子里晒太阳，看菊花，找苏小小玩儿……”她甚至偷偷开始在一张小笺上给苏小小写信，用的是她那种跳脱的、带着抱怨又亲昵的语气，絮絮叨叨写了旅途的辛苦、北地的荒凉、对京中那些繁琐规矩的“控诉”，以及对她那位“清”姐姐可能带来的麻烦的隐隐担忧。写写停停，有时觉得词不达意，又赌气揉成一团，重新再写，只等到了京中安定下来，便想办法将这封跨越千里的信寄出去。
林婉儿则越来越沉默。离那座熟悉的帝都越近，她心中那份因阮郁态度不明而产生的不安便越发清晰、沉重，如同这北地的阴云，层层堆积。她开始反复思量、揣摩回京后该如何在崔夫人面前表现得更加乖巧懂事，如何更巧妙地迎合姨母的心思，又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关于阮郁亲事的各种试探和流言。她深知，京城那个圈子，看似繁华锦绣，内里的风波却从未停歇。表哥阮郁无疑是其中最耀目的存在，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她必须步步为营，不能有丝毫行差踏错。偶尔，她会掀开车帘一角，望着外面飞速倒退的、陌生的北方景致，心中涌起的不是归家的喜悦，而是一种即将踏入无形战场的紧张与疲惫。
谢屹依旧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都骑在马上，尽职地护卫在车队两侧。雨水打湿了他的斗篷和肩甲，他也恍若未觉，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扫视着道路两旁任何可能藏匿危险的地方。只是，在不经意间，他看向林婉儿所乘那辆马车的次数，似乎比以往多了些。他知道，一旦回京，各自归府，他便是外男，再想如现在这般，能以护卫之名，“理所当然”地、近距离地看到她的车驾，感受到她的存在，便难如登天了。这份沉默的、近乎本能的守护，或许也到了该彻底收敛、深埋于心的时候。这认知让他刚毅的唇角抿得更紧，握缰绳的手也微微用力。
阮郁大部分时间都留在车中，不是翻阅着几封来自京城、关乎朝局最新动向的密信，便是对着漕运案那些暂时被封存的卷宗沉思，偶尔也闭目养神。漕运案的暂缓，如同棋至中盘却被强行叫停，诸多线索、诸多可能都悬在半空，让他心中难以真正平静。而父亲信中那些关于与谢家联姻的、一次比一次更清晰的暗示，也像一道逐渐逼近的阴影，笼罩在他未来的道路上。只有在极偶尔的瞬间，或许是车窗外掠过的一只形单影只的飞鸟，或许是路过一片与钱塘某处山色略有几分形似的、长满松树的山坡，他脑海中会不受控制地、极快地闪过一个模糊的缥碧色身影——她或坐在树梢吹箫，或在山野间肆意旋舞，那鲜活灵动、不受拘束的模样，与他此刻所处的、充满算计与既定轨迹的世界格格不入。但这影像总是如流星般一闪即逝，随即被他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深眸中恢复成一潭深水般的、不起波澜的平静。
十数日的颠簸之后，车队终于抵达了浩瀚长江的北岸。巨大的江面横亘眼前，烟波浩渺，水天一色，望之令人心胸一阔。对岸，那座巍峨帝都——建康城的轮廓，已在薄暮的雾气与江面的水汽中隐隐绰绰地显现出来，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巨兽，蛰伏在天地之间。
建康，到了。
车队在专供官用的渡口停下，等待着调度官船过江。江风浩荡，比陆地上更添了几分猛烈的湿寒，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几乎站立不稳。
阮郁下了马车，站在车辕旁，玄色斗篷在风中鼓荡。他遥望着对岸那片熟悉的轮廓，目光深沉难测。那里有他盘根错节的家族，有他必须承担的责任，有他未竟的棋局，以及那桩已被提上日程、关乎利益交换的婚姻。身后，钱塘的一切——西湖的潋滟波光，山野间的清冽长风，还有那个心思剔透、恨不得他立刻消失、却偏偏在他记忆中留下惊鸿数瞥的鲜活女子……仿佛都成了遥远而模糊的一场梦，被这滚滚东去的长江水，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他微微眯起眼，俊朗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戴着一副精心雕琢的面具。唯有那垂在身侧、掩在袖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
“登船。”
他淡淡下令，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车队开始缓缓移动，沉重的车轮碾过码头的木板，发出沉闷的声响，依次驶上那艘巨大的、如同移动堡垒般的官船。船身破开浑浊的江水，向着对岸那座象征着无尽权力、也意味着重重束缚的城池，稳稳行去。
江南钱塘的温润时光，被彻底留在了身后那一片苍茫的江水与暮色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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