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之前,需要向官家报备,范正鸿放好兵刃盔甲,穿好常服
月缺如钩,京师的鼓声方才敲过第十通。
范正鸿
踩着皇城根下的残雪往南行。
雪面映着乌蓝的夜色,像一张磨亮的刀坯,每一步都踩出细微的、割骨的声响。
行至顺义门,值宿的虞候早得了密令,远远望见他,只无声地抱了抱拳,便推开侧门一线。
门轴里灌了蜡,开合毫无声息,像一张合不上的嘴,把范正鸿吞进去,又合上。
“见过陛下,臣将出发,请陛下阅。”
赵佶不会挽留,只用朱笔在折子上点一个不大的“可”字。
“臣领命。定守好定州,饲机收回燕云”范正鸿拱手退下
一入皇城深似海,宫斗权谋,此次一出京师便如龙入深海,今后天下风云变换,已与正鸿无关。
宋朝没有宵禁
范正鸿退出垂拱殿时,天边却已泛起蟹壳青。
他没走原路——顺义门那道侧缝,只进不出。
内侍引他往西华门,一路宫灯如豆,风过时,灯影在砖缝里乱爬,像成群结队的黑蝎。
出宫墙,护城河面的薄冰“咔啦”一声轻响,仿佛替谁掰断了最后一根指骨。
范正鸿翻身上马,却未急着催鞭。
他抬眼望城阙,檐角铜铃在风里哑着嗓子,叮当作响,像替旧主送行,又像给新鬼招魂。
忽有鸦影掠过,翅尖扫落一片霜雪,正落在他睫毛上,冰凉,化得极慢。
——“范爷,走罢。”
随从低唤,声音压得比雪还沉。
范正鸿这才一抖缰绳,马蹄踏碎冰凌,沿着御街向南。
街衢两侧酒帘未卷,歌楼灯火犹温,宋廷确无宵禁,可此刻的京师,却比有宵禁时更静。
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一下一下,像有人在空瓮里敲鼓。
转过桑家瓦子,忽闻一缕筚篥,吹的是《阳关》。
乐伎倚在朱栏,红衫半褪,只把眼波往街心掷。
范正鸿没停,却抬手在鞍旁轻按——那里没有刀,只剩一方革囊,囊里是圣旨、虎符、密图,还有半块不知何时揣下的宫灯残蜡。
乐声被风撕碎,散成齑粉,落在长街,也落在他的背影上。
出南薰门,天地豁然。
雪野尽头,一抹残月细如琴弦,绷在墨黑的天穹,仿佛随时会断。
五十里铺外,军士未动,人含枚,马勒口,刀鞘用布缠紧,杀气被冻成冰碴子,贴在甲叶里。
范正鸿勒马高坡,自怀中取出那卷密图——
图上燕云十六州,被朱笔圈出一道细细的红弧,像一道未愈的旧创,又像一条等饮血的刀口。
“点火。”
他低声道。
随从燃起火折,凑近图纸。
火舌舔上红弧,一路烧过去,卷起“檀州、蓟州、幽州……”
灰烬被风卷起,扑在范正鸿脸上,烫得他眯起眼。
——图纸没了,可路线早刻在他脑子里,比火还牢。
“传令——”
他拔马回身,面对黑压压的背嵬。
“今夜无号角,无鼓声。
一人双马,蹄裹布,口衔枚,天明前抵滹沱河。
过界河之后,凡遇辽人斥候——”
他停顿,声音像刀背擦过青石:
“不留活口,不留全尸。”
雪雾腾起,五千骑无声滑入黑夜,像一条脱鞘的刀链,被大地吞没。
范正鸿落在最后,忽回头望京师。
城头灯火已缩成一粒孤星,风一抖,就灭了。
他想起垂拱殿里那方朱笔“可”,小如蚊足,却重得能压折天下脊骨。
“陛下,”
他在心里低语,
“臣此去,若收得燕云,便算还你一笔;
若收不得——”
他抬手抚过空空的刀鞘,笑了:
“便让这江山,再欠臣一条命。”
铁骑远去,雪原上只剩一道蜿蜒的黑线,像谁用指甲在素笺上划出的墨痕,又像是——
一道尚未愈合、却早已溃烂的伤口。
铁流再次涌动,黑龙般的军阵在雪夜中悄然北上。城门楼上,最后一面“殿”字旗被卸下,换上那面玄鸟御旗,猎猎作响,像替京城提前发出一声叹息。
王舜臣打马贴近,把一块干净布条塞给范正鸿:“再缠一道,别没到定州就先流干了。”
范正鸿接过,却回头望向渐远的城楼,轻声道:
“流点血好……让京城记住,咱们是怎么走的。”
雪越下越大,马蹄踏碎月光,三千道黑影沿着御街拉成长线,像一道裂开的口子,把大宋最后的余晖,悄悄泄向北方。
一匹瘦驴背了个道士模样的人,头上贴有个膏药,背上背着把铜钱剑,拦住前行兵将,王舜臣手持弓箭,弯弓搭箭
……箭头却忽地一偏,只射落那道士幞头。
“无量天尊——”
驴背上人影晃也不晃,声音尖细,像锈钉划铜镜,直钻耳缝。
“将军箭下留人,贫道只递一句话,说完便走。”
范正鸿抬手,后队倏然停蹄,雪沫被铁甲一挡,反卷如白浪。
他策马上前两步,才看清那道士一张青白脸,膏药遮了左眼,右眼却亮得异乎寻常,像盛着两盏豆油灯,随时会炸。
“讲。”
范正鸿只吐一字,却带得刀鞘轻响,仿佛替声音开刃。
道士咧嘴,露出缺了门牙的漆黑豁口:
“月犯房四,火守心前,客星没于昴。——将军此去,若先见血,则龙庭之血未干,而将军之血已冷。”
王舜臣低声骂了句“妖道”,又欲张弓,被范正鸿横臂按下。
“什么叫先见血?”
“见辽人之血,乃先见血;见宋人之血,乃后见血。先后一乱,阴阳倒悬。”
道士抬手,拍了拍背上那串铜钱剑,叮当作响,像替自己打拍子。
“贫道在汴梁城门口睡了三年,只等一个骑黑马、刀鞘无刀的人。如今人等着了,话也递了。”
说完,他牵驴欲返。
雪深没踝,瘦驴四蹄却轻得像不沾地,倒曳出一串铜钱状的蹄印。
王舜臣啐道:
“装神弄鬼,坏我军心。”
范正鸿忽道:
“先生留步,是否愿意入账一叙”
“善”
道士回身,青白脸上浮出一点笑,像冰面裂开细纹。
“将军敢留,贫道就敢进。”
驴头一拨,铜钱剑哗啦作响,径自往军阵里走。王舜臣欲拦,范正鸿抬眼一瞥,他便收弓让开,只低声道:
“范爷,营中不可留生人。”
“他不算生人。”范正鸿抖缰转身,“他是能人”
王舜臣愣住,再看那道士,驴背上的身影已没入黑甲之间,像一滴墨掉进雪里,转眼无踪。
……
中军帐很快扎好,火盆三只,照得帐壁通红。范正鸿卸了斗篷,只穿玄色绵甲,左臂旧创未裹,血痕透衣,却先斟一碗热酒,推给对面。
道士盘腿坐在羊皮褥上,驴拴帐外,铜钱剑横放膝前,仍贴那张膏药,像永远撕不下来。
“先生贵姓?”
“无名无姓,将军若嫌麻烦,就叫‘李助’。”
“金剑先生,”范正泓指节轻叩案面,“你方才那句‘先后一乱,阴阳倒悬’,可有解法?”
“有。”铜剑用指甲在酒面画一道弯弧,“先见宋人之血,后见辽人之血,便可倒转回来。”
王舜臣按刀冷笑:“难不成让我等先杀自己人祭旗?”
“杀谁都是杀,”道士右眼灯亮,“只看杀得值不值。”
范正鸿抬手止住王舜臣,继续问:“先生既投军中,可肯起一课,指一条明路?”
李助咧嘴,露出那个漆黑的豁口:“明路没有,死路倒有一条——将军敢走,贫道便陪。”
“怎么走?”
“改道。”道士忽然伸指,蘸酒在案上划出一道歪线,从滹沱河斜插西北,经飞狐陉,直扑蔚州。
“蔚州?”王舜臣皱眉,“那已越过代州军辖地,是辽人西路副帅萧庆的粮台。孤军深入,一旦被困,连尸骨都运不回。”
“所以叫死路。”铜剑抬眼,右瞳里灯火乱跳,“但萧庆此刻正率精骑东移,迎击折家军,蔚州空得只剩老弱。将军若敢以三日急行,焚其积聚,则辽人西路三月无粮,东路虽胜,亦不能久。届时再返身击其疲卒,燕云可窥。”
范正鸿沉默片刻,忽道:“先生与萧庆有仇?”
道士哈哈大笑,笑声像锈钉刮过铜镜,刺得人耳膜生疼。
“将军只问胜负,莫问私仇。”
范正鸿起身,踱到帐口,掀帘一线。雪仍下,远处皇城方向的天,被火光映得微微发红,像一块烧到透明的铁。
“王舜臣。”
“在。”
“传令——改道飞狐陉,目标蔚州。敢泄者,斩。”
王舜臣深吸一口气,抱拳而去。
帐内只剩两人。火盆“啪”地爆出一粒火星,铜剑低头抚剑,铜钱相击,叮当作响。
“将军不怕我诓你?”
范正鸿回身,左臂血已滴到靴面,他却笑得极淡:
“先生若骗我,我便先杀先生,再杀自己,把两条命都留在蔚州,也算不负此行。”
道士右眼灯火一跳,终于露出一点认真的神色。
“将军,你比京城那盏‘可’字,重得多了。”
范正鸿屈指,在剑脊上轻轻一弹,声音清越,像替雪夜开刃。
“先生,”他低声道,“明日此时,若我还活着,便请你喝第二碗酒。”
“若死了呢?”
“那就烦先生把我的血,带回汴梁,滴在皇城根下。”
铜剑起身,铜钱剑哗啦一响,像替这句承诺押上尾韵。
“善。”
帘帐落下,雪声骤紧,铁骑改道的号角终未响起,只在黑暗里,像一条悄悄滑向深渊的锁链,发出极轻、极轻的——
咔啦。
王舜臣一怔:
“将军信那疯道人的话?”
“我信命,”
范正鸿拨马,黑氅扬起,像一面碎裂的旗,
“但更信命可以被刀劈成两半。”
铁骑再次启动,却不再是一条笔直的黑龙,而似巨蟒伏草,悄然折向苇荡。
雪片落在铠甲上,不再化水,竟结出一层薄霜,像替每副铁甲再铸一层更冷的壳。
最后一骑掠过原地时,枯雪里已找不到驴蹄印,只剩一枚被踩扁的铜钱,
——“崇宁通宝”四个字,被马蹄从中劈成两截,
一半尚见“宁”,一半已没入泥,
像一句没说完的谶语,
被黑夜生生掐断了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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