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习课的下课铃像根锈住的发条,扯着嗓子响了半天才咽气。林暮把最后一道数学题的步骤抄在笔记本上,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轻响。周围的同学稀稀拉拉地收拾东西,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声音、书本合上的闷响、还有几句低声的笑闹,混在一起,像锅快熬糊的粥。
他把笔记本塞进帆布背包,拉链拉到一半卡住了——又是那个老毛病,右侧的齿牙歪了半颗。林暮没像平时那样较劲,只是轻轻拽了拽,让拉链停在卡住的位置,露出里面半本速写本的边角。本子太薄了,纸页透过去,能看见背面铅笔勾勒的轮廓,是前几天画的维修铺角落,江川的背影缩在工具箱旁边,像块沉默的铁。
同桌收拾好书包,拍了拍他的胳膊:林暮,走了啊,去不去小卖部?
林暮摇摇头,声音轻轻的:不去,你们先走吧。
同桌了一声,没多问。班里人都知道这个转学生不爱说话,总是独来独往,像株长在墙角的草,安安静静的,不惹眼。
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后排两个女生在收拾卫生,笤帚划过水泥地,扬起细小的灰尘,在斜射进来的阳光里打着旋。林暮坐在座位上没动,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拉链的坏齿。他知道江川今天有篮球赛,第四节课开始,现在应该刚打到下半场。
早上路过车摊时,江川正蹲在地上拧电动车螺丝,校服外套扔在小马扎上,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t恤。张磊气喘吁吁跑过来拽他去比赛,江川骂骂咧咧的,却还是把车摊钥匙扔了过去。林暮当时背着书包站在巷口,没敢走近,只看见江川被张磊拉着往学校跑,背影在晨光里晃了晃,像棵被风扯着的白杨树。
他其实不太懂篮球。养父母家小区里有个篮球场,偶尔会有大孩子打球,但他从来没靠近过,只是隔着铁栅栏看过几次。球砸在地上的声音很响,拍得他心口发慌。可江川要打,他就想去看看。
林暮站起身,把帆布背包甩到肩上,书包带滑下来,他伸手拽了拽,往教室外走。走廊里空荡荡的,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里面的红砖,像块没愈合的疤。楼梯拐角的窗户玻璃碎了半块,用硬纸板糊着,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吹得纸板哗啦响。
走到一楼时,他听见操场方向传来哨子声,短促尖利,像在割空气。林暮的脚步快了些,鞋底子蹭过水泥地,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操场入口的铁门锈得厉害,栏杆上缠着几缕干枯的牵牛花藤,褐色的藤蔓像老人的手指,死死抠着铁条。林暮从铁门缝隙钻进去,煤渣跑道上的小石子硌得鞋底发疼。他沿着跑道边缘往里走,尽量踩在别人踩过的脚印里,这样声音能小些。
篮球场就在操场中间,比他想象的更小,水泥地面裂着好几道缝,像张咧开的嘴。白漆画的边线淡得快要看不见,篮筐的网子烂了一半,垂下来的塑料条在风里晃悠,像串没吃完的面条。场边稀稀拉拉站着些人,大概二十来个,大多是高一的学生,抱着矿泉水瓶,三三两两地聊天,眼神时不时往球场上瞟。
林暮找了个离球场最远的角落,在单杠下面蹲下来。这里刚好被篮球架挡住大半视线,别人不容易看见他,他却能清楚地看到场上的人。
穿红色球衣的是江川他们班,蓝色球衣的是三班。比分牌挂在铁丝网上,用红粉笔写着32:38,红色的数字被风吹得掉了点粉,看着有点模糊。
江川就在场上。
他穿着那件15号球衣,林暮一眼就认出来了。球衣又旧又皱,领口歪歪扭扭地卷着,后背汗湿了一大片,深色的水渍顺着脊椎往下淌,像条蜿蜒的小河。左胸的号数字边缘起了毛,被汗水泡得有点发黑。他跑得不算快,但很拼命,像头被惹急了的小兽,眼睛亮得吓人。
球又飞起来了,朝着篮筐的方向。林暮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帆布布料被他捏出几道褶子。江川猛地跳起来,胳膊伸得笔直,指尖刚碰到球——却被三班那个瘦高个狠狠撞了一下。
的一声闷响。
江川摔在地上,后背重重砸在水泥地上,发出的声音让林暮心口跟着抽了一下。他看见江川的球衣破洞那里,皮肤被磨得发红,像块刚剥了皮的土豆。
犯规了!张磊的声音尖着嗓子喊起来,老师!他推人!
裁判吹了哨子,手势比划着什么。江川没等队友拉他,自己撑着地爬起来,左手在背后蹭了蹭,留下道灰印。他皱着眉,嘴唇抿成条直线,额头上的汗滴到眼睛里,他抬手抹了一把,把睫毛上的汗珠甩出去。
林暮看着他的动作,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单杠的铁管。铁管上的漆掉了,露出里面的锈色,糙得像砂纸。他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周围有人在笑,是三班的几个男生,指着江川的背影不知道在说什么,笑得前仰后合。
比赛继续。江川站在篮下,微微弓着背,像只随时准备扑出去的猫。他的呼吸很粗,林暮离得这么远都能看见他胸口起伏得厉害。球又传过来了,这次是朝着江川的方向。
林暮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像揣了只兔子,在胸腔里咚咚地撞。他看着江川伸手去接球,手指碰到球面的瞬间,球滑了一下,掉在地上,滚到了界外。
江川低骂了一句,弯腰去捡球。林暮看见他的耳朵尖红了,不知道是晒的还是气的。
江川......
林暮的声音自己冒了出来,轻得像片羽毛,刚出口就被风吹散了。他赶紧闭上嘴,脸颊发烫,偷偷抬眼往四周看了看。没人注意他,场边的女生还在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哪个班的男生帅,风吹过煤渣跑道,扬起一小团灰。
他把嘴唇抿成一条线,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不能再出声了,太丢人了。可看着江川一次次跳起来,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爬起来,他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球又一次飞向篮筐。这次江川跳得很高,整个人在空中舒展着,像只突然张开翅膀的鸟。他抢到了篮板,手指紧紧抱着球,落地时踉跄了一下,膝盖磕在地上,发出的一声。
加油......
林暮的声音比刚才大了点,还是只有自己能听见。他的嘴唇动着,像在嚼什么东西,江川,加油......抢回来......
就在这时,裁判吹了暂停的哨子。
尖锐的哨声划破空气,场上的人都停了下来,弯腰喘气。张磊跑过去,递给江川一瓶水,江川没接,只是用手背抹了把脸,汗水混着灰尘,在他脸上冲出几道白印。
林暮蹲在单杠下面,心脏跳得更快了。他看见江川抬起头,往他这边看了过来。
一开始只是随意的一瞥,江川的眼神有点散,大概是累坏了。可下一秒,他的目光顿住了。
林暮感觉自己像被钉在了地上,一动也动不了。他看见江川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像是在疑惑什么。然后,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穿过稀疏的人群,穿过扬起的灰尘,穿过半个篮球场的距离,准确地落在了他身上。
没有惊讶,也没有意外,就只是看着。
林暮的手指猛地抓紧了单杠的铁管,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上来,让他打了个哆嗦。他想躲,又舍不得躲。江川的眼神很专注,像在修自行车时看那些细小的零件,带着点探究,又有点说不清的东西。
周围的声音好像突然消失了。女生的笑闹声、篮球拍地的声音、风吹过的声音,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林暮只能看见江川的脸,被汗水打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15号球衣的领口歪歪扭扭地卷着,还有那双眼睛,亮得像黑夜里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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