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年,甲午。
白鹿村的和睦,持续了将近五年。这五年,风调雨顺,乡约清明,村子里的光景,一天比一天好。祠堂扩建了,蒙学里的孩子多了,就连村道两旁,都栽上了新柳。
然而,老天爷的脸,说变就变。
从开春起,天上就没落过一滴像样的雨。起初,人们还指望着那三口深井和白鹿渠里存下的底水,能熬过春播。可到了立夏,日头变得跟火炉一样,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
渭河,那条曾经养育了这片土地的母亲河,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去。宽阔的河道,渐渐露出了大片大片干涸的、泛着白碱的河床。白鹿渠的引水口,彻底干涸了。
村里的那三口深井,也开始吃力起来。每日里,从井下汲上来的水,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浑浊。
地里的庄稼,彻底完了。早先还指望着能抢救一下的春麦,如今,已经彻底变成了枯黄的茅草,风一吹,就“簌簌”作响,像是无数双干枯的手,在向苍天做着无声的、绝望的祈求。
恐慌,像一头看不见的怪兽,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白鹿村。
祠堂里,新任族长白承业,对着空空如也的公仓,愁得一夜白了头。
他今年刚满三十五,接任族长不过五年。他从未经历过如此惨烈的、颗粒无收的大旱。
“哥,”白承安的嘴唇,也干裂起皮,声音嘶哑,“公仓里,只剩下不到三十石的存粮了。就算省吃俭用,全村三百多口人,也撑不过一个月。”
白承业看着账本上那个刺眼的数字,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不能……不能坐以待毙。”他扶着桌子,强撑着站了起来,“承安,你立刻去,把爹留下的那本《农桑杂记》,再仔仔细细地,给我翻一遍!看看上面,还有没有别的活路!”
周秀才和鹿显宗,也闻讯赶了来。
几个人,围着那本泛黄的古书,在昏暗的油灯下,一页一页地,焦急地翻找着。
“有了!”周秀才的手指,停在了“备荒篇”的一页上。
那一页,画着十几种形态各异的植物图谱。旁边,用小楷,标注着它们的名字和习性。
“……此乃‘灰灰菜’,叶背有白粉,焯水后可食,能充饥……”
“……此乃‘马齿苋’,匍匐而生,叶肥厚,味酸,煮汤或凉拌,皆可……”
“……此乃‘苦苣’,根深,耐旱,其味虽苦,却能清火解毒,灾年食之,可防疫病……”
《野菜代粮法》!
白承业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这是被逼到绝境后,老祖宗留下的最后一条活路!
“好!好啊!”他一拍大腿,“天不绝我白鹿村!周先生,承安,显宗,你们几个是读书人,眼神好。从明天起,你们就负责,带着村里的妇女和孩子,按着这图谱,去山里,去地头,给我找!能吃的,都给我采回来!能填饱肚子的,都是活路!”
他又对着白承业说:“哥,光靠野菜,也不是长久之计。人,终究是得吃粮食的。我提议,咱们得想办法,去外面借粮!”
“借?”白承业苦笑一声,“如今这光景,十里八乡,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去哪儿借?”
“乡邻,”白承安的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只能,也只敢,向乡邻借。”
他指的是那些,虽然入了互助会,但家底相对殷实一些,或是去年存粮较多的人家。
“我知道,这很难开口。”白承安的声音,很沉重,“但眼下,这是唯一的办法了。我去说。我一家一家地去说。他们若肯借,是情分;不肯借,是本分。咱们,不能强求。”
然而,事情的艰难,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
鹿家大院里。
鹿承祖听着管家汇报着白家那边的动静,脸上,露出了一个等待已久的、残忍的笑容。
他将已经长成少年的鹿显宗,叫到了跟前。
“显宗,你如今,也是我鹿家的主事人了。”他的语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命令,“你现在就去,到村里,给我挨家挨户地传话。就说,我鹿承祖说的,这灾年,谁家的粮食,都是救命的根。谁要是敢把自家的粮食,借给白家,借给公仓。那以后,他家的药材,我鹿家,一概不管!他家的地,我鹿家,也一概不收!让他,自己掂量着办!”
鹿显宗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彻底疯狂的堂叔,看着他那双充满了报复快感的眼睛,他想反驳,想拒绝。
可他,又能说什么呢?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为了“道义”而离家出走的孩子了。他身上,背负着整个鹿氏宗族的生存。他要是再“背叛”一次,那整个鹿家,怕是真的,要被村里人给活活孤立死了。
他默默地,低下了头。
白承业的借粮之路,异常地艰难。
他第一家,去的是王老汉家。王老汉倒是个爽快人,二话不说,就从自家并不宽裕的粮仓里,匀出了一石粮。
可当他再去第二家、第三家的时候,情况,就变了。
那些平日里对他毕恭毕敬的乡邻,一个个,都变得支支吾吾,言辞闪烁。
“承业族长……不是我们不肯借啊……实在是……家里也没余粮了……”
“是啊是啊,您看,我这粮仓,都见了底了……”
白承业是何等样人,一看他们那躲闪的眼神,就知道,这里面,有事。
直到他走到李二婶家。
李二婶看着他,还没等他开口,眼泪,就先流了下来。
“族长……我对不住您……对不住白家啊……”她哭着,把鹿家放出的那番狠话,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族长,我不是怕死,我是怕……我家里那老婆婆,她……她断了药啊……”
白承业的心,像是被一块巨石,狠狠地击中了。
他终于明白,鹿承祖的报复,有多么地歹毒。他不是在跟白家斗,他是在拿全村人的性命,来逼白家,走上绝路。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了祠堂。他将借粮失败的消息,告诉了白煜田(此处应为白承安,因白煜田已逝)。
白承安听完,沉默了许久。
“哥,看来,求人,是求不来了。咱们,只能求己了。”他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去县城!去找赵氏粮仓的赵掌柜!咱们跟他,有协议!就算是砸锅卖铁,也得从他那儿,给乡亲们,借来救命的粮食!”
白承业看着弟弟,点了点头。他又走回里屋,从一个最隐秘的箱底,捧出了一个用红绸包裹的东西。
解开红绸,里面,是一块晶莹剔透、水头极好的翡翠玉佩。那是白家的祖传之物,是白煜田的母亲,当年从京城带出来的嫁妆,价值,不下二百两银子。
“承安,”他将玉佩,交到弟弟的手里,“带着它。要是……要是赵掌柜那边,也为难。就把这个,押给他。告诉他,我白家,就是倾家荡产,也绝不会,让白鹿滩的乡亲们,饿死一个人!”
喜欢白鹿原续集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白鹿原续集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