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承祖被押回县衙,重打三十大板后,再被送回来时,已经成了一个半残废的人。他每日里,只能躺在床上,靠着人伺候,连下地走路,都成了一种奢望。
鹿家,是真的,彻底倒了。罚没了一半的家产,剩下的,也只够勉强维持嚼用。那座曾经不可一世的大院,如今,门可罗雀,死气沉沉。
而白家,则在白承业兄弟的带领下,靠着借来的五十石粮食和严格的配给制度,有惊无险地,带领着全村人,熬过了那个最艰难的青黄不接的时期。
日子,仿佛又恢复了平静。
然而,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个人。一个,被仇恨和绝望,彻底扭曲了心智的人。
鹿兆山。鹿承祖的独子。
他今年,刚满十六岁。这几年,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如何一步步地,从一个乡间豪强,变成一个连走路都需要人扶的废人。他看着自家的田产,被一块块地划走;看着自家的粮仓,被一袋袋地搬空。
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于一个人——白家。
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那个“背叛”了鹿家的鹿显宗。那个他名义上的堂哥,如今,却成了白家的座上宾,成了村里人人称赞的“小算盘”。每一次,他看到鹿显宗,跟白家的人,有说有笑地走在一起,他心里的恨意,就多一分。
他要报仇。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了跟白家硬碰硬的资本。他能做的,只有使阴招。一个,比他父亲,还要阴,还要毒的招。
他盯上了村里的公仓。
他知道,那里的粮食,是白家的命根子,更是白家“仁义”脸面的象征。只要那里的粮食出了问题,白家的天,就塌了一半。
他没有声张,甚至,比以前更加地沉默寡言。他每日里,装作若无其事地,在村里晃悠,眼睛,却像狼一样,死死地盯着公仓的每一个角落,观察着守卫换班的规律,寻找着防守最薄弱的环节。
机会,终于被他等到了。
这天夜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声,是最好的掩护。负责守夜的两个白家后生,因为天气阴冷,便躲在旁边的更房里,偷喝着小酒,驱赶寒气。
一道比夜色还要黑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公仓的后墙外。
是鹿兆山。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更瘦小的身影。是鹿显宗。
“哥……兆山哥……咱们……咱们真的要这么做吗?”鹿显宗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脸上,写满了恐惧和挣扎。
鹿兆山回过头,那双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光。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在鹿显-宗面前,晃了晃。
那是一缕用红绳绑着的、已经有些发黄的白头发。
“你还认得吗?”鹿兆山的声音,冰冷如铁,“这是……奶奶临死前,剪下来的。她死的时候,嘴里,还念着你的名字。她说,她不怪你。她只求你,别忘了,自己姓鹿!”
鹿显-宗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想起了,那个从小最疼爱他的奶奶。
“哥……我……”
“别废话!”鹿兆山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拽到墙角下一个不起眼的狗洞前,“你今天,要么,就跟我一起,为咱们鹿家,报这个仇!要么,我现在,就去祠堂,把你‘大义灭亲’、害死亲叔叔的丑事,捅到全村人面前!让你,永世不得安宁!”
“你不是一直想‘赎罪’吗?好!我今天,就给你这个机会!帮我,把这包东西,弄进去!”
他将一个沉甸甸的、装着粗沙的布袋,塞到了鹿显宗的手里。
鹿显-宗的心,彻底碎了。
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被逼上了绝路。
他闭上眼,脑海里,闪过无数张脸。白爷爷的,白承业哥的,周先生的,还有……奶奶那张慈祥的脸。
最后,他睁开眼,默默地,接过了那个布袋。
他钻进了狗洞。
公仓的院子里,静悄悄的。他能听到自己那狂乱的心跳声。
他按照堂哥的吩咐,摸到了那个堆放着种子的粮囤前。他颤抖着手,解开布袋,正要将里面的沙子,倒进去。
突然——
“啪!”
一声轻响,他脚下的地面,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紧接着,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哗啦啦——”一声,一桶早已准备好的、混杂着石灰和水的白色浆糊,从天而降,从头到脚,将他淋了个通透!
“抓贼啊!”
一声暴喝,在寂静的院子里炸响!
四面八方,瞬间亮起了十几支火把!白承安领着七八个手持棍棒的白家后生,从暗处,冲了出来!
鹿显宗被石灰水迷了眼,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脸上、身上,火辣辣地疼。他手里的沙袋,也掉在了地上。他成了一个,被当场抓获的、人赃并获的“贼”。
墙外,鹿兆山听到里面的动静,知道事情败露,转身就要跑。
然而,他还没跑出两步,就被两个从黑暗中窜出来的身影,一左一右,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是白景琦和另一个族兄。
原来,这一切,又是一个局。
白承安,自始至终,就从未真正地,放松过对鹿家的警惕。尤其是那个看似沉默、眼神里却藏着狼性的鹿兆山。他早就派人,暗中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当他发现,鹿兆山开始频繁地接触鹿显宗时,他便知道,新的风暴,要来了。
他找到了鹿显宗,没有逼他,也没有问他。他只是,将那本已经被烧得只剩下半截的《孟子》,放在了他的面前。
“显宗,”他说,“我知道,你心里苦。一边,是生你养你的家族;一边,是你信奉的道义。但,你要记住。‘道’,只有一个。错了,就是错了。用一个错误,去弥补另一个错误,只会,让你,陷得更深。”
然后,他便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今晚,这场“瓮中捉鳖”的大戏,鹿显-宗,不再是那个被逼迫的棋子,而是一个,主动入局的“饵”。
祠堂里,灯火通明。
当鹿显宗,被浑身沾满石灰浆地,押进来的时候。当鹿兆山,也被五花八绑地,推搡进来的时候。
所有闻讯赶来的乡邻,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白承-业坐在堂上,看着眼前这两个少年,一个,是他曾经视如己出的弟子;一个,是他仇人的儿子。他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显宗……”他艰难地,开了口,“你……你告诉我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鹿显-宗没有说话。他只是,缓缓地,跪了下来。
而一旁的鹿兆山,却突然,狂笑了起来。
“怎么回事?就是你们看到的这么回事!”他红着眼,死死地瞪着白承-业,“我就是要毁了你们的粮!我就是要给-我爹报仇!我恨你们!我恨你们白家的每一个人!”
他又转向鹿显宗,眼中,充满了鄙夷和不屑。
“还有你!你这个叛徒!你以为,你帮着他们,你就能洗干净自己身上的血了吗?我告诉你,你永远,都姓鹿!你身上,流着跟我一样的血!你,跟我,是一路货色!”
“住口!”白承-业将惊堂木,重重一拍!
他站起身,走到鹿兆山面前,看着他那张因疯狂而扭曲的脸,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错了。”他说,“你跟你爹,都错了。你们最大的错,不是恨我们。而是,你们,从来,就不懂,什么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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