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承祖的死,像一阵吹过白鹿滩的烈风,卷走了最后一片阴云。
村子里,迎来了一段真正意义上的、前所未有的安宁。没有了鹿家的搅局,乡约的权威,得到了彻底的确立。乡邻们的心,也前所未有地凝聚在了一起。
白承业的鬓角,又添了几缕白发。他看着祠堂里,那块因为鹿承祖的死,而显得有些空荡荡的首席位置,心里,没有半分得胜的快意,只有一种说不出的、沉甸甸的疲惫。
他开始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对下一代的培养上。
白景琦,他那个已经十岁的长子,成了他倾注心血最多的对象。
这孩子,生得虎头虎脑,身子骨,比同龄的孩子,都要壮实几分。性子里,既有他这个父亲的沉稳,又隐隐透着一股子,他大伯白煜田当年那份不怒自威的霸气。
但最近,这孩子,却变得有些好勇斗狠。
他跟着村里的护村队,学了几天庄稼把式的拳脚,便总喜欢在学堂里,跟别的孩子,比试高低。今天,把王老汉家的孙子,推了个仰倒;明天,又把李二婶家的外甥,给打哭了鼻子。
这天,他又因为跟人争一块糖画,把邻村一个地主家的胖小子,给打得鼻青脸肿。那地主领着人,找上门来,虽碍于白家的脸面,没敢怎么样,但那一番夹枪带棒的数落,也让白承业的脸上,有些挂不住。
当晚,他便将白景琦,叫到了书房。
“跪下。”他没有一句废话,声音,冷得像块冰。
白景琦有些不服气,但看着父亲那张阴沉的脸,还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爹……我没错!”他梗着脖子,辩解道,“是那胖子,先抢我的糖画!还骂我们白鹿滩,是穷鬼窝!”
“他骂你,你就可以动手打人?”白承业的眼中,燃起了一团火,“我问你,我让你跟着护村队学拳脚,是为了什么?”
“为了……为了保护白家,保护乡邻……”白景琦的声音,小了下去。
“说得好!是为了保护!”白承业一拍桌子,“不是为了让你,去跟人争强斗狠!不是为了让你,仗着自己有几分力气,就去欺负弱小!”
他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胸中的怒火,难以平息。
“景琦,你给我记住了。”他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咱们白家,能有今天,靠的,不是拳头!靠的,是‘理’,是‘仁义’!”
“光有一身蛮力,不懂得仁义,那跟山里的野兽,有什么区别?跟……跟你鹿承祖叔叔,又有什么区别?!”
“鹿承祖”三个字,像一根针,狠狠地,扎在了白景琦的心上。他知道,在父亲眼里,这,是最大的羞辱。
他终于,低下了那颗高傲的头。
“爹……我错了……”
白承业看着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走上前,将儿子,从地上扶了起来。
“爹知道,你心里有气。也知道,你想像个男子汉一样,顶天立地。”他的声音,缓和了下来,“但,真正的男子汉,不是看他的拳头,有多硬;而是看他的肩膀,有多宽,能扛起多大的责任。”
他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崭新的《论语》,放在了儿子的手上。
“从明天起,你每日里,除了练拳,还得跟着周先生,多读一个时辰的书。什么时候,你能把这本书里的道理,都读明白了,什么时候,你才算,真正地,长大了。”
白景琦捧着那本沉甸甸的《论语》,看着父亲那双充满了期盼和疲惫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他像是变了个人。他依旧练拳,但不再是为了跟人比试高低,而是为了让自己的下盘,更稳,出拳,更有力。他也开始读书,每日里,都缠着周秀才和鹿显宗,问这问那。
他渐渐明白,拳头,只能让人怕你;而道理和仁义,才能让人,敬你。
然而,这世间的恩怨,却并不会因为一个孩子的成长,而有丝毫的停歇。
鹿兆山,鹿承祖的儿子,今年八岁。自打他爹死后,他便跟着他那沉默寡言的母亲,和已经成为鹿家主心骨的鹿显宗,一起生活。
村里人都可怜他,对他,也都多了几分照顾。白景琦,更是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一样。有好吃的,分他一半;有好玩的,也第一个,叫上他。
可鹿兆山的心里,却始终,藏着一根拔不掉的刺。
这天,在学堂里,周秀-才正在讲解“忠恕之道”。
课间,白景琦拿出母亲给他做的麦芽糖,分给了周围的小伙伴,也递了一块最大的,给鹿兆山。
鹿兆山看着那块晶莹剔透的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就在这时,一个平日里就喜欢嚼舌根的旁系子弟,凑了过来,阴阳怪气地,对鹿兆山说:“哟,兆山,还吃着白家的糖呢?你可别忘了,你爹,是怎么死的!”
鹿兆山的手,猛地一僵。手里的那块糖,瞬间,就变得,无比地烫手。
他“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将那块糖,狠狠地,扔在了地上。
“我不吃!我不要你的东西!”他冲着白景琦,嘶声喊道,“你爹是坏人!是你爹,害死了我爹!”
白景琦愣在了原地。他想不通,刚才还好好的朋友,怎么突然,就翻了脸。
“我爹不是坏人!”他梗着脖子,辩解道,“是你爹,自己做了错事!”
“你胡说!我爹没做错!就是你们白家,逼死了他!”
两个半大的孩子,就在这学堂里,第一次,为了父辈的恩怨,吵得面红耳-赤。
鹿兆山哭着,跑回了家。
鹿显宗正在院里,劈着柴。他看到侄儿哭得伤心,连忙放下斧头,将他抱在了怀里。
问明了原委,鹿显-宗的心,像被一块巨石,狠狠地压住了。
他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晚上,他将哭累了的鹿兆山,哄睡着。然后,一个人,走进了鹿承祖的灵堂。
他对着那个冰冷的牌位,静静地,坐了一夜。
第二天,他找到了正在学堂里,教孩子们读书的周秀-才。
“先生,”他对着周秀-才,深深一揖,“我想……辞去这蒙学助教的差事。”
他又找到了白承-业。
“承-业哥,兆山那孩子……我想,亲自教他。有些道理,也该,让他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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