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三年,丁酉。
肆虐了关中近三年的大旱,终于,在一个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夏夜,被一场瓢泼的雷阵雨,给彻底终结了。
起初,只是几声遥远的、沉闷的雷鸣,像一头被困在地底的巨兽,在不甘地咆哮。接着,一道惨白的、树杈似的闪电,撕裂了漆黑的天幕,将整个白鹿滩,照得如同白昼。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紧接着,豆大的、冰凉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狠狠地砸了下来!砸在干涸的土地上,溅起一蓬蓬尘土;砸在祠堂的瓦片上,发出清脆的、如同万马奔腾般的巨响!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像是天河决了口,要把这些年欠下的所有雨水,都一次性地,还给这片干渴得快要死去的土地。
装睡的乡邻们,一个个,都从炕上,一跃而起!
他们披着衣服,冲进院子,顾不上泥泞,也顾不上寒冷。他们伸出手,去接那冰凉的雨水;他们张开嘴,去尝那带着泥土腥气的甘霖。
王老汉,这个一辈子没跪过天、没拜过地的硬骨头,竟“扑通”一声,跪在了院子中央的泥水里,仰着头,任凭那雨水,冲刷着他那张布满了沟壑的老脸,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放声大哭。
“老天爷……你……你总算开眼了啊……”
孩子们则兴奋地,在院子里,追逐着,嬉戏着,踩着那迅速汇集起来的泥潭,溅起一朵朵浑浊的水花。那份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快乐,是任何丰年的糖果,都无法比拟的。
旱灾,结束了。
渭河的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了起来。白鹿渠里,再次,流淌起了浑浊而又充满生机的河水。
死寂了三年的土地,重新活了过来。
白鹿村的乡邻们,爆发出了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于疯狂的劳作热情。他们起早贪黑,开垦荒地,修补渠堤,抢种晚秋的作物。整个白鹿滩,都沉浸在一种百废待兴的、充满了希望的氛围里。
两族之间的矛盾,仿佛也被这场大雨,给彻底冲刷干净了。
没有了生存的危机,那些曾经的猜忌、对立,都暂时地,被放下了。大家伙儿的心思,都只有一个:把地种好,把粮打足,把这几年的亏空,都给补回来。
白承业,作为族长,更是忙得脚不沾地。他不仅要主持村里的生产自救,还要清点公仓里,那已经见了底的粮食。
“哥,”白承安拿着一本厚厚的账簿,找到了他,“这是……灾年里,各家各户,从公仓借粮的账目。你看……”
白承业接过账簿,翻了翻,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每一笔借贷。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地开了口。
“这账,先不急着收。”他说,“大伙儿的日子,都才刚刚缓过一口气。地里,也还没见着收成。现在就去催债,那不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吗?”
他又想了想,做出了一个决定。
“这样吧。”他指着账簿上,那些名字后面,画了圈的人家。“你把村里,凡是‘白派’的,也就是当初,一直跟着咱们,信着咱们的乡邻,都召集起来。我跟他们,有话说。”
祠堂里,王老汉、李二婶等几十个“白派”的骨干,都到齐了。
白承业没有多说废话,只是让人,将公仓里,最后剩下的那几石粮食,都抬了出来。
“各位叔伯,乡亲。”他对着众人,深深一揖,“这三年,苦了大家了。是你们,在最难的时候,还信我白家,还敬这份乡约,才让我们白鹿村,没散架,没变成一盘散沙。这份情,我白承业,代表我爹,代表我白家的列祖列宗,记下了。”
“这,是公仓里,最后剩下的一点粮食。”他指着那几袋粮食,“不多,但,也够大伙儿,撑到秋收了。今天,我做主,把这些粮,都分了!就分给咱们在座的,这些信得过咱们的自家人!不为别的,就为,咱们一起,熬过了这场天灾!算是,我白家,对大家伙儿的一点心意!”
这个决定,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又惊又喜。
而另一头,鹿家那边,鹿显宗,也做着同样的事。
他将鹿家在灾年里,靠着药材铺,积攒下来的最后那点银子,都换成了粮食。然后,他也将那些在村里,还与鹿家有来往的、属于“鹿派”的族亲和乡邻,都召集到了自家的院子里。
“各位叔伯,”他学着白承-业的样子,对着众人,也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些年,我鹿家,做了不少错事,让大伙儿,跟着我们,受了不少委屈,也担了不少骂名。”
“这点粮食,是我鹿家,最后的一点家底了。”他指着院里那十几袋粮食,“我今天,也把它,分了!不为别的,就为谢谢大家伙儿,在我鹿家最难的时候,还肯,认我们这门亲戚!从今往后,我鹿显宗,只要还当一天家,就绝不会,再让大家伙儿,因为姓‘鹿’,而在村里,抬不起头来!”
白鹿村,就这样,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形成了两个,泾渭分明,却又相安无事的“阵营”。
白承业开仓,分的是“情义”;鹿显宗散粮,还的是“亏欠”。
两派的人,在田间地头相遇,不再像以前那样,怒目而视。他们只是,各自,默默地点点头,然后,便埋头,干自家的活。
“哥,你看,他们这是在学咱们呢。”白承安看着鹿家那边,分粮的景象,笑着对白承业说。
白承-业点了点头,脸上,却没什么笑意。“学,是好事。就怕……他们只学了皮毛,没学到根。”
他又看了一眼,那个正领着族人,埋头种地的鹿兆山,低声说:“好好种,别被白家,比下去。”
一场关于“收成”的、无声的竞赛,在白鹿滩上,悄然展开。
……
白承业的身体,确实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这天夜里,他一个人,走进了祠堂。他点亮了父亲牌位前的长明灯,静静地,坐了下来。
他看着祠堂外,那片在月光下,重新焕发生机的土地,想起了父亲临终前,在京城寄回来的那封信。
信上,父亲的字,已经有些颤抖。
“……吾儿承业,见字如面。为父大限将至,恐不久于人世。心中,唯有二三事,放心不下,特嘱于你。”
“其一,白鹿村之安危。我观鹿氏一族,虽屡遭重创,但其逐利之本性,并未根除。与之相斗,不可硬拼,当以乡约为基,以民心为本。得民心者,方能长久。切记,切记。”
“其二,白氏之传承。景琦吾孙,性情刚毅,颇有乃祖之风。但,过刚易折。你当以‘仁义’二字,好生教导。使之,既有霹雳手段,亦有菩-萨心肠。如此,方能,守住我白家这份,来之不易的家业……”
白承-业默默地,在心里,念着父亲的遗言。他看着祠堂外,那片漆黑的、属于鹿家的院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爹,”他在心里,默默地说道,“您放心。这白鹿村,有我一日,就乱不了。只是……这人心,这恩怨,怕是,真的,要传到下一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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