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煜田,终究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他的身体,早已被这片土地的荣辱兴衰,给彻底掏空了。在那个大雪封门的冬夜,他做完了那个关于“白鹿”的安详的梦之后,便再也没有醒过来。
他走的时候,很平静。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丧钟,在黎明时分,敲响了。那沉闷而又悠长的钟声,穿透了厚厚的雪幕,传遍了白鹿滩的每一个角落。
整个白鹿村,都静了下来。
家家户户的炊烟,都像是约好了一样,熄灭了。正在嬉戏的孩子,被大人拉回了屋里。正在磨坊里磨面的乡邻,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所有的人,都默默地,从家里走了出来,朝着那座高大的白家祠堂,汇集而去。
祠堂里,早已设好了灵堂。白承业兄弟俩,一身重孝,跪在灵前。白景琦,这个刚刚被赋予了家族未来的少年,也长跪不起,稚嫩的脸上,挂满了泪痕。
乡邻们,一个个,臂缠黑纱,悲痛且缓慢地,走了进来。
他们没有哭天抢地,也没有嚎啕不止。他们只是,默默地,排着队,走到那口冰冷的棺木前,对着那个曾经带领他们走出绝境、给予他们尊严和希望的老人,恭恭敬敬地,磕上一个头,上三炷香。
王老汉跪在灵前,这个一辈子没掉过几滴眼泪的硬汉,此刻,却已是老泪纵横。他趴在地上,用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石板,身子,剧烈地颤抖着。
“白老爷……我……我还没来得及,请您喝今年的新麦酒啊……”
李二婶也来了。她没有上前,只是远远地,跪在祠-堂的门槛外,对着灵堂的方向,重重地,磕着头。她嘴里,反复地,念叨着一句话。
“老天爷……您不公啊……这么好的人……怎么就……说走就走了呢……”
不光是“白派”的乡邻。就连那些曾经属于“鹿派”的、与白家有过隔阂的人,也一个个,都来了。他们或许,曾经怨过白家,恨过白家。但他们心里都清楚,若不是这位白老爷,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怕是早就成了一片饿殍遍野的荒滩。
他们送来的挽联,挂满了祠堂的内外。
“开渠兴学功在千秋,一代乡贤遗爱白鹿”
“德泽乡里恩同再造,高山仰止风范永存”
……
一副副,一句句,都是发自肺腑的感念。
就在这片肃穆的哀悼中,一个瘦削的身影,也默默地,走进了祠堂。
是鹿显宗。
他今天,没有代表鹿家,他只代表他自己。
他走到灵前,没有上香,也没有烧纸。他只是,对着那口棺木,恭恭敬敬地,行了三个,读书人之间最隆重的,揖礼。
他直起身,看着棺木后面,那张已经变得有些模糊的、白煜田的画像,他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先生,走好。”
他知道,眼前这个躺在棺木里的人,不仅是白鹿村的恩人,更是他鹿显宗,人生的启蒙之师,道义的领路人。这份恩情,他,永世不忘。
他鞠完躬,没有多停留,便又默默地,退了出去,消失在了风雪里。他心里清楚,鹿家,欠白家的,太多了。他今天,没资格,在这里,接受白家的谢礼。
……
出殡那天,雪,停了。
天,阴沉沉的,像是要塌下来一样。
按照白煜田的遗愿,他的葬礼,一切从简。没有吹鼓手,也没有道士和尚。只有一口最普通的柏木棺材,和一支由全村乡邻,自发组成的,长长的送葬队伍。
队伍的最前面,是长子白承业,捧着灵位。他身后,是长孙白景琦,举着引魂幡。白承安,则领着族人,跟在后面,一路,撒着纸钱。
他们将白煜田,葬在了白鹿台的旁边。那-里,可以俯瞰整个白鹿滩,可以看-到那条清澈的白鹿渠,可以看到那片金黄的南坡地,可以看到那座书声琅琅的蒙学。
立碑的时候,白承业亲自,用朱砂笔,在墓碑上,写下了碑文:
“白氏考讳煜田公之墓”
没有“贡士”的功名,也没有“族长”的头衔。只有一个普普通通的、回归了土地的名字。
葬礼结束,众人散去。
白承业却将儿子白景琦,和弟弟白承安,单独,留了下来。
他当着父亲的坟,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
他从怀里,掏出了那三样,他刚刚从父亲手里,接过来没多久的传家宝——铜扳指,《白氏族谱》,和那本《农桑杂记》。
“安弟,景琦,”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地坚定,“爹他,走了。但他立下的规-矩,不能倒。他传下的这份家业,更不能,在我手上,出了差错。”
他将那三样东西,一一摆在了坟前的供桌上。
“从今天起,”他看着自己的儿子白景琦,眼中,充满了期许和凝重,“我白承业,退位让贤。这白鹿村族长之位,连同这三件传家信物,我,就正式地,传给你了!”
“爹?!”白景琦大吃一惊,“不可!儿子……儿子年幼,才疏学浅,如何担得起这等重任!”
“大哥!三思啊!”白承安也急了,“景琦他,才十三岁啊!”
“十三岁,不小了。”白承-业摇了摇头,他的目光,越过儿子的肩膀,望向远处那片广袤的土地。“想当年,你爷爷带着咱们,迁来这片荒滩的时候,我,也不过十五岁。这个家,早晚,是你们年轻人的。”
他将那枚冰凉的铜扳指,拿起,不容置疑地,套在了儿子白景琦那还有些稚嫩、却已骨节分明的大拇指上。
“景琦,你听着。”他的声音,变得无比庄重,“爹把这个位子,传给你,不是让你去享福的,是让你,去扛事的!从今往后,这白鹿村三百多口人的吃喝拉撒,这乡约石碑上的每一条规矩,这白鹿两族的恩怨情仇,都压在你一个人的肩膀上了!”
“你要守好这三样东西!”他指着那三件信物,“守好它们,就是守住了你爷爷,和你爹,两代人,用命,换来的这份家业!就是守住了,咱们白鹿村,所有人的根!”
白景琦感受着手指上那枚扳指传来的、沉甸甸的重量,看着父亲那双布满了血丝、却又无比坚定的眼睛,他心里所有的惶恐和不安,都渐渐地,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责任感,所取代。
他缓缓地,跪了下来,对着父亲,也对着爷爷的坟,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爹,您放心。儿子……儿子,扛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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