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兆山被押往县城大牢的那天,整个鹿家,像是被抽掉了最后一根房梁,轰然垮塌。
赔偿的二十石粮食,几乎搬空了鹿家最后那点家底。鹿承祖的母亲,在经历了丧夫、丧子的双重打击后,彻底病倒,卧床不起。剩下的族亲们,则像一群没了头的苍蝇,每日里聚在祠堂,除了唉声叹气,便是为着那点所剩无几的家产,吵得面红耳赤。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又不得不,投向了那个一直默默跪在灵堂前,为鹿承祖“守孝”的瘦削身影——鹿显宗。
在这个家里,他成了唯一一个,还干净、还识字、还能跟白家说得上话的人。
鹿家的几位耆老,拄着拐杖,找到了他。
“显宗……”为首的三爷,声音,充满了疲惫和无奈,“这家,如今,也就只有你,能撑得起来了。那些账目,那些铺面,我们这些老家伙,都看不懂了。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你……你来拿个主意吧。”
鹿显宗看着眼前这些,曾经对他或鄙夷、或利用的长辈们,此刻,却都像一群迷了路的羔羊,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他没有推辞,也没有感慨。他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间,早已名存实亡的“鹿记粮铺”,彻底关停。他将铺子里,最后剩下的那点粮食,分文不取地,分给了族里那些已经断了炊的贫苦人家。
这个决定,立刻就遭到了族里几个贪婪的族叔的激烈反对。
“显宗!你疯了?!”一个尖嘴猴腮的族叔,跳了出来,“这可是咱们鹿家最后一点家当了!你就这么白白送人了?”
“四叔,”鹿显宗看着他,声音,很平静,“这粮铺,是怎么来的,您心里清楚。它给我们鹿家,带来的,不是利,是债。是欠了全村人的‘人心债’。这债,要是不还,我们鹿家,就永远,在这白鹿滩上,抬不起头来。”
他又亲自,登门,找到了正在祠堂里,教白景琦处理村务的白承业。
他没有提之前的事,也没有说任何道歉的话。他只是,对着白承业,深深地,鞠了一躬。
“承业叔,”他的称呼,变了,“我……我想把我们家那间粮铺的经营权,交给村里的公仓。以后,由村里,统一收购,统一售卖。所得的利润,一半,归公仓所有,用以周转;另一半,分给那些,愿意把地租给公-仓的乡亲们。我们鹿家,一文钱,都不要。”
这个决定,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白承业看着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地开口:“显宗,你可想清楚了?那间铺子,是你鹿家,最后一点,能翻身的本钱了。”
“我想清楚了。”鹿显宗的眼中,没有一丝的犹豫。“承业叔,我鹿家,欠这白鹿滩的,太多了。这间铺子,就当是,我们还的第一笔债吧。”
他又说:“我只有一个请求。还请叔,能看在我爹的份上,允准我鹿家的子孙,也能像其他乡邻一样,凭着自家的地,从这份公中,领一份红利。”
他这是在用放弃“经营权”的方式,来换取鹿家子孙,未来最基本的一份“生存保障”。
白承业看着眼前这个,虽然年轻,心思却已如此深沉、周全的少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好。”他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鹿显宗做的第二件事,是重新,开启了那间已经停摆许久的药材铺。
他亲自,将那块写着天价的价目牌,摘了下来,当着所有人的面,付之一炬。然后,又挂上了一块新的。
新的价目牌上,所有的药材,价格,都比县城里的市价,还要低上一成。
他对前来围观的乡邻们说:“各位叔伯,以前,是我鹿家,不对。从今天起,这间药材铺,只为便民,不为牟利。凡我白鹿村的乡邻,来此抓药,若手头紧张,皆可,赊账。待到年景好了,再还也不迟。”
他还特意,将铺子里,所有关于“滋补”、“壮阳”的名贵药材,都尽数撤下,换成了最普通、也最实用的,治疗头疼脑热、跌打损伤的平价草药。
“咱们庄稼人,求的,不是长生不老。求的,是身子骨,能硬朗,能下地,能扛活。”他对铺子里那个还在阳奉阴违的老伙计说。
这一系列的举动,像一阵春风,吹散了笼罩在白鹿滩上空,那多年的积怨。
乡邻们,开始将信将疑地,重新,走进鹿家的铺子。他们看着那个在柜台后,一丝不苟地,称药、算账的清瘦少年,眼神里,渐渐地,少了鄙夷和戒备,多了几分敬佩和接纳。
“这显宗娃,真是个好样的!”
“是啊,比他那个爹,比他那个叔,都强太多了!要是早让他当家,咱们这两姓,哪至于,斗那么多年!”
就连“鹿派”的那些族亲们,也一个个,都挺直了腰杆。他们第一次觉得,姓“鹿”,似乎,也不是一件那么丢人的事了。
白景琦,也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找到了正在祠堂里养病的父亲。
“爹,”他说,“您看,这鹿显宗,倒真是个干事的人。不过月余,竟把鹿家那盘散沙,给重新收拾起来了。村里人,现在都夸他呢。”
白承业正靠在榻上,闭目养神。他听了儿子的话,缓缓地,睁开了眼。
“景琦,你看事情,还是只看到了皮毛。”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虚弱。“他这不是在‘收拾’,他这是在‘割肉’,在‘换血’。”
“他把粮铺交公,是割掉了鹿家‘与民争利’的烂肉。他平价卖药,是为鹿家那张早已败坏的脸面,换上了一层干净的血。这个孩子,比他爷爷,比他爹,甚至……比你,都看得更远,也更狠。”
他又咳嗽了几声,才接着说:“他这么做,看似是在让步,是在赎罪。实则,他是在为鹿家,为他自己,重新,在这白鹿滩上,买一张能安身立命的‘船票’。”
“咱们,也别逼得太紧了。”他最后嘱咐道,“我让你二叔,派人去他铺子里,买了几次药。价钱,公道;药材,也地道,没有缺斤短两。说明,这孩子,是真心想改。他愿意改,是好事。就看看,他后续,到底,能做到哪一步吧。水,还长着呢。”
白景琦听着父亲这番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看着远处,那个正在药材铺里,忙碌着的、瘦削的身影,心里,第一次,对这个与他同辈的“对手”,产生了一丝真正的、发自内心的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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