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夫子旁边还站着几个穿着体面绸缎长衫、显然是乡绅模样的人,此刻也是面面相觑,脸上阴晴不定,交换着震惊和忧虑的眼神。
这稽查队和举报奖励,简直是悬在所有想偷奸耍滑、隐匿收入的商人头上的尚方宝剑!
以后想在账目上动点手脚,少报点儿货值,怕是难如登天了!
稍有不慎,便是倾家荡产,扫地出门的下场呀!
这新政,不仅动了钱袋子,更是在重塑清河商界的规矩,铁腕之下,不留余地!
街角,青帷马车。
离县衙八字墙不远的一处僻静街角,一辆装饰低调却处处透着奢华内蕴的青帷马车,静静地停在一棵老槐树的阴影下。
拉车的两匹健马毛色油亮,打着响鼻,蹄子不安地刨着地面。
车帘被一只保养得极好、戴着硕大翡翠扳指的手,悄然掀开一角。
露出钱万贯那张富态圆润、此刻却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的脸。
他那双精明的、如同鹰隼般的眼睛,透过掀开的缝隙,死死地盯着不远处告示墙上那刺眼的文字。
尤其是“行商按货值百抽三”以及“特殊行业年税百十五至三十”的字样,腮帮子上的肥肉不自觉地剧烈抽搐了几下,握着佛珠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他钱家的产业,遍布清河,酒肆、赌坊、纺织作坊、当铺……
尤其是利润最厚的纺织厂、赌坊和当铺,正是这新法重点
这税率,几乎是要剜掉他钱家每年近三成的纯利!
这周平安,一上任,连椅子都没坐热,第一刀就如此精准狠辣地砍向了他钱万贯的钱袋子!
这已经不是挑衅,而是宣战了!
“不知天高地厚的竖子!”
钱万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冰冷刺骨的字,眼中寒光闪烁,杀意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
他几乎要立刻下令,发动所有能动用的力量,让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县令尝尝什么叫“寸步难行”!
然而,当他那喷火的目光,不甘心地扫过告示上“设立货栈、雇佣本地民夫超十人者商税减半”、“县衙出资入股兴办大型工坊货栈,商户可自愿入股,按股分红”、“经营困难商户可申请减免或缓交”等字眼时。
那满腔即将爆发的怒火和杀意,又如同被一盆来自如今这寒冬里的的冷水,兜头浇下,瞬间冷却、凝固。
他缓缓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靠回铺着厚厚锦缎的松软车厢靠垫上。
腕上那串油光水滑的紫檀佛珠,在他指间无意识地、飞快地捻动着,发出细微而急促的摩擦声。
脸上的怒容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老谋深算的凝重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与困惑。
“商税稽查队,全民举报,入股分红,困难减免……”
他低声地、反复咀嚼着告示上的这些关键词,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这新法,看似霸道狠辣,断了他明里暗里许多财路(尤其是那些灰色和黑色的暴利),手段凌厉得近乎不留情面。
可偏偏,又在另一个方向,开了一条似乎更“光明正大”、甚至可能更稳定、更长远的路子?
减税、入股、分红……
这是要把商贾之利,也绑在县衙这辆刚刚启动、充满未知的新车上?
这周平安!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是年轻气盛、莽撞无知,一拍脑袋想出来的馊主意?
还是……胸有丘壑,所图甚大?
良久,钱万贯缓缓睁开眼,那双精明的眼睛里,已是一片深沉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复杂。
那是对未知棋手的警惕,也是对可能出现的巨大变局的,一丝微不可查的悸动。
他轻轻敲了敲坚硬的车厢壁。
“老爷。”
车帘外,传来车夫恭敬而低沉的声音。
“回府。”
钱万贯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是。”
马车缓缓启动,平稳地驶离了喧嚣的街角。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
行驶了一段距离,穿行在相对安静的街巷中时,钱万贯那声音,再次平静地传出:
“阿福。”
“小的在。”
一个机灵的小厮立刻凑到车窗边。
“派人,立刻去县衙。”
钱万贯的语调波澜不惊,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递我的名帖,就说……钱万贯,恭贺周大人履新之喜,略备薄酒,聊表心意,恳请周大人午时赏光,过府一叙。”
他特意强调了“午时”和“一叙”。
“是,老爷!小的马上去办!”
小厮阿福领命,立刻跳下马车,飞快地朝着县衙方向跑去。
车厢内,钱万贯重新闭上眼睛,捻动佛珠的速度慢了下来。
午时……周平安,你是敢来赴我这鸿门宴,还是另有打算?
老夫倒要看看,你这颗投入清河的石头,究竟能激起多大的浪!
县衙后堂,书房。
周平安刚刚放下手中的笔,轻轻揉了揉因长时间绘制而有些发酸的手腕。
他满意地看着宣纸上那几张初步完成的、线条清晰、标注详尽的图纸。
一张是结合了水车动力与连弩机括的“水轮连弩”构思草图;
一张是改进型筒车与引水渠网的联动示意图;
还有一张则是关于新型水力纺纱机的设想和对于如今织机的改良图。
这些都是他未来计划中,提升清河生产力、改善民生甚至增强防卫的关键技术储备。
图纸旁,还压着三份墨迹已干的信笺,信封上一张有字,两张空白。
窗外,那如同潮水般汹涌澎湃的欢呼声、激烈的议论声、甚至隐约传来的、充满怨毒的咒骂声,此刻才真正清晰地涌入他的耳中。
他微微侧耳倾听,脸上并无得意,也无愤怒,只有一片洞悉一切的平静。
他知道,他精心准备、在这清晨悍然投下的这颗石子,已经精准地砸入了清河这潭深水。
激起的何止是千层浪,简直是滔天巨澜!
平静的表象已被彻底撕碎了,水面下的暗流与礁石,都将会被迫显露出来。
就在这时,书房那厚重的木门被轻轻叩响,声音沉稳。
“进。”
周平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门板。
门被推开,铁牛那铁塔般巨大雄壮的身影几乎填满了整个门框。
他小心翼翼地挤了进来,蒲扇般的大手里,捧着一张与这简朴书房格格不入的、烫着金边、还散发着淡淡檀香味的精致请柬。
他黝黑的脸上,神情带着一丝古怪和不易察觉的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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