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员外言重了。”
周平安拱手还礼,笑容温煦平和,仿佛只是赴一场寻常老友的邀约,不见半分紧张局促,更无丝毫年轻人的锋芒毕露。
“平安初掌县务,诸事繁杂,冗务缠身,仓促赴约,未能备下厚礼,已是失礼。倒是员外不嫌简陋,盛情相邀,平安感激不尽。”
他语气自然,示意身后那紧张得快要冒烟的年轻衙役上前一步。
“来得匆忙,无以为敬,只带了两坛庄子里自酿的‘燎原’,手艺粗陋,给员外尝尝鲜,聊表心意,还望员外莫要嫌弃。”
“‘燎原’?!”
钱万贯眼睛猛地一亮,脸上的笑容仿佛被这名酒点燃,瞬间又灿烂了几分。
他亲自伸手,稳稳地接过了其中一坛酒。
陶坛入手,沉甸甸的质感透着一股醇厚的底蕴,坛身微凉,竟似乎经过特殊处理,隔绝了外界温度,一丝酒气都未外泄,足见用心。
“好!这可是好酒啊!周大人您这可真是太客气了!钱某可是久闻‘燎原’之名,如雷贯耳啊!”
“奈何酒坊初立,产量着实有限,醉仙楼那边日日排起长龙,钱某派了几波得力人手,愣是没能抢购到一坛!”
“哈哈哈……周大人这份心意,可真是雪中送炭,送到钱某心坎儿里去了!快请!快请入内详叙!”
他言语热切,抱着那坛“燎原”,如同抱着稀世珍宝,亲自侧身引路。
一番热络到近乎刻意的寒暄客套,气氛似乎被这坛“燎原”烘托得异常融洽。
然而,无论是周平安眼底深处的那份沉静,还是钱万贯笑容背后那一闪而逝的精光,都昭示着这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汹涌。
钱万贯亲自引路,穿过几重花木扶苏、景致各异的庭院,最终来到府邸深处一处临水而建、视野开阔的花厅。
花厅四面轩窗洞开,垂着细密的竹帘,既遮阳又通风。
窗外是一池碧水,荷叶田田,几尾锦鲤悠闲游弋,带来丝丝清凉。
厅内陈设更是雅致非凡,紫檀木的家具泛着幽光,博古架上摆放着价值不菲的古玩瓷器,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熏香。
一张宽大的紫檀圆桌早已布置妥当。
桌上并非想象中堆砌的山珍海味,却尽是难得的珍馐。
晶莹剔透的太湖白虾,清蒸的鲥鱼鳞光闪闪,脆嫩的冬笋,碧绿的时蔬,还有几样精致的江南点心。
酒器是整套温润剔透的羊脂白玉杯。
席面看似清淡,却处处透着富贵人家的底蕴与待客的“诚意”——一种不显山露水、却足以令人心生压力的诚意。
“周大人,请上座!”
钱万贯热情地招呼。
“员外是主人,平安是客,客随主便。”
周平安谦和一笑,依言在主客位落座。
那年轻衙役则被钱府管家客气地引至远处偏厅,用饭休息。
钱万贯亲自拍开“燎原”坛口的泥封。
只听“啵”的一声轻响,一股更加霸道、更加灼热、仿佛蕴含着野性与力量的气息,瞬间在雅致的花厅内弥漫开来!
那气息浓烈而纯粹,带着粮食的醇厚和火焰的暴烈,引得侍立一旁伺候的丫鬟小厮都忍不住悄悄吸气,眼中露出惊异之色。
琥珀色的酒液如同流动的熔金,注入温好的白玉杯中,色泽诱人,酒香更是凝而不散,直冲肺腑。
“周大人,请!”
钱万贯双手举杯,笑容满面。
“员外请。”周平安含笑举杯,动作从容。
玉杯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一声轻响。
酒液入喉,刹那间,一股滚烫的激流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不容抗拒的霸道,从咽喉直贯而下!
所过之处,仿佛点燃了一条灼热的火线!
随即,这股力量在胸腹间猛地炸开,化作一股汹涌澎湃、足以燎原的炽热洪流!
那感觉,不像是饮酒,更像是吞下了一口浓缩的火焰风暴!
“嘶——哈!”
钱万贯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也被这极致纯粹的烈性冲击得气息一窒,随即一股豪迈之气不受控制地直冲脑门儿!
他忍不住大声赞道,声如洪钟:
“好!好一个燎原!好一个烈火燎原!痛快!真真是痛快!比传闻中更烈!更醇!更霸道!”
“周大人,您这酿酒之术,简直是夺天地之造化,堪称神技啊!钱某佩服!佩服之至!”
他脸上泛起激动的红晕,看向那琥珀色酒液的眼神充满了惊叹与炽热。
周平安只是微微一笑,放下酒杯,仿佛饮下的只是一杯清水。
“员外谬赞了。乡野粗酿,不过是取了些巧劲儿,摸索些古法,辅以些微改良罢了,当不得‘神技’二字。能让员外入口,已是它的荣幸。”
他的谦逊显得如此自然,却又带着一种不可置疑的底气。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席间,钱万贯充分发挥了商贾巨擘长袖善舞的本事,天南海北地聊着,话题信手拈来。
从清河的风土人情、特产物产,到京华烟云、官场轶闻,言语间对周平安的“年少有为”、“手段雷霆”、“爱民如子”不吝溢美之词,捧得极高。
他仿佛一个最热情健谈的主人,极力营造着宾主尽欢的氛围。
周平安始终含笑应对,言辞得体。
既不因对方的吹捧而沾沾自喜,也不因这深宅大院的压力而露怯。
他时而接话,寥寥数语却切中要害;时而倾听,目光沉静如水。
那份远超年龄的沉稳与定力,如同深不可测的古井,让钱万贯心中暗暗称奇。
也越发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如同一团迷雾,难以捉摸,深不可测。
钱万贯知道,铺垫得差不多了。
这位年轻的周大人显然心如明镜,早已看穿了自己的意图,再绕圈子的话,就是徒增笑柄了。
他放下手中温润的玉箸,脸上的笑容如同潮水般缓缓收敛,渐渐被一种商人的精明、世故的凝重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所取代。
花厅内的气氛,也仿佛随着他表情的变化而开始悄然降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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