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的雷霆余威尚在金陵城上空回荡，吕震一党的覆灭如同巨石投入深潭，激起的却是表面沉静下的汹涌暗流。格物院击溃了朝堂上最猛烈的攻讦，以“青锋破毒”的镜下铁证和吕震头颅落地的血光，宣告了新学不容置疑的地位。然而，权力的更迭与思想的涤荡，从来不会随着一场朝议的结束而尘埃落定。腐蠹的根须盘根错节，深植于帝国最富庶却也最保守的肌体——江南。
金陵通往苏杭的运河官道上，一艘看似寻常的漕船悄然离港。船舱深处，几个穿着不起眼葛布衣衫、眼神却阴鸷如鹫的男子围坐。烛火摇曳，映照着他们脸上残留的惊惧与刻骨的怨毒。为首者，正是吕震秘密收拢、在朝中职位不高却深谙地方关节的一名户部主事，名叫孙茂才。
“吕公…吕公的血不能白流！”孙茂才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压抑的疯狂，“格物妖孽，倒行逆施！以妖镜惑世，以秽物为药，更兼残肢活人之术，悖逆人伦！今更假借‘破毒’之名，行魇镇邪法，蒙蔽圣听，害死吕公！此仇不报，我等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他猛地将一份密报拍在桌上，上面赫然记录着江南几处水网密布、人口稠密之地，入秋以来突发的“寒热吐泻”之症（霍乱或恶性疟疾雏形）！疫情虽未大规模爆发，却已人心惶惶。
“天赐良机！”孙茂才眼中迸射出怨毒的光芒，“江南之地，水泽丰沛，亦是疫疠温床！此‘寒热吐泻’之症，往年亦有零星，官府赈济，或可平息。然今年…不同！”
他压低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吾等潜行南下，联络故旧！散布流言，此疫乃格物院剖尸验脏、秽物入药，触怒河伯水神，降下之‘神罚’！更指其妖书流布，邪气冲霄，引动瘟神！务必将疫病源头，死死扣在格物院头上！同时…暗中阻挠官府常平仓放粮施药！煽动愚民，拒饮官府煮沸之水（旧法防疫），拒服太医院所派之汤药！让这‘神罚’之火，烧得更旺些！待尸横遍野，民怨沸腾…便是吾等为吕公鸣冤，请废格物之时！”
密谋在运河的波光与夜色中发酵，带着同归于尽的阴毒。他们要利用天灾，煽动人祸，以江南万民为祭品，点燃焚毁格物新学的最后一把烈火！
格物院疫病所，“静室”内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混合着药味与硫磺气息的奇异安宁。
张师傅枯槁的身体依旧虚弱地躺在矮榻上，但那条致命的暗紫色肿胀已如潮水般消退了大半，紧绷发亮的皮肤恢复了松弛，皮下可怖的淤血蛛网也淡化成模糊的暗影。最令人欣喜的是腋下那根琉璃细管（体温计）——酒精柱稳稳地回落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刻度！虽然呼吸依旧微弱，脉搏细弱，但那种濒死的灰败之气，已被一丝微弱的生机悄然取代。
李时珍坐在榻边，布满血丝却明亮如星的眼眸，仔细地为张师傅诊脉。他的手指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原本如同风中游丝的脉象，此刻虽然依旧虚弱，却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根底”和韧性。他抬起头，看向一旁紧张等待的王徵、吴有田和化学所主事，嘴角终于艰难地扯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弧度。
“脉象…沉细，然有根。高热已退，腐毒…暂伏。”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巨大的欣慰，“‘青锋’破壁之功，已成！张师傅这条命…算是从阎王爷手里，硬生生抢回来了！”
“天佑格物！天佑大明！”吴有田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眼眶瞬间湿润。
王徵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了月余的神经骤然松弛，身体晃了晃，被化学所主事连忙扶住。这位老学正的脸上，混合着疲惫与巨大的喜悦：“成了…真的成了！青霉灵…神乎其技！”
李时珍的目光却依旧凝重，他看向张师傅截肢后依旧被厚厚药膏覆盖的创口：“命虽抢回，然创口深巨，排异未消，身体亏空如海！‘青霉灵’虽破腐毒，然其粗提之液，浑浊含杂，注入血脉，终究是险棋！镜下观其血象…”他指了指旁边显微镜下的一份血涂片，“红血球虽无大规模凝集破裂，形态却有萎靡之相，且有微量未知之絮状物附着…此物长期滞留血脉，是福是祸？尚需时日观察！更须提萃精炼，去芜存菁！”
“李院判放心！”化学所主事立刻接口，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青霉灵‘点兵’初成，‘青霉帅’（优选菌株）已在硫铁基上茁壮！析出之‘幽蓝星屑’（早期青霉素结晶）镜下形态愈发规整！属下已命人昼夜轮值，广布菌床，优中选优！更尝试以多层细密棉纱、活性炭粉反复过滤提萃，力求得清亮精纯之液！”
就在这时，朱高炽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静室门口。他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显然是刚从朝堂的惊涛骇浪中脱身，但清澈的目光落在张师傅平稳的胸膛上时，瞬间亮了起来。
“李院判，张师傅他…”
“回殿下，命…保住了！”李时珍深深一躬，声音带着激动后的沙哑，“全赖‘青霉灵’破壁神效，格物之功！”
朱高炽走到榻前，看着张师傅那虽苍白却不再死气沉沉的面容，小小的手轻轻搭在他枯瘦的手腕上，感受着那微弱却坚韧的搏动。一股暖流涌上心头，驱散了朝堂带来的寒意。
“好！好一个‘青锋’破晓！”朱高炽的声音带着由衷的喜悦，“此乃格物院上下，以命相搏，格物穷理之功！当记首功！”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众人，清澈的眼底带上了一丝凝重：“然，江南急报，多地突发‘寒热吐泻’之疫，流言四起，皆指此乃格物院剖尸秽物，引动‘神罚’！吕震余孽，阴魂不散，欲借天灾，煽动人祸，以万民为祭，再掀波澜！”
“江南…疫病？！”李时珍和王徵同时色变。他们深知瘟疫的可怕，更知流言裹挟下的愚昧恐慌，杀伤力远胜疫病本身！
“殿下！当务之急，是查明疫源，扑灭疫情，破除流言！”李时珍立刻道，“旧法防疫，无非隔离、焚尸、施放避瘟丹（多为芳香辟秽或安慰剂），收效甚微！今我格物院有显微之镜，或可洞见疫病真容！若能如‘痨虫’、‘腐毒虫’般，窥其形，定其源，或可寻得克制之法，更可让百姓眼见为实，破其流言！”
“显微防疫？”朱高炽眼中精光一闪，“李院判所言极是！格物之眼，当用于此！王学正！”
“臣在！”
“即刻挑选疫病所精干‘格物生’十人！由吴有田统领！携带显微定真镜三台，全套采样、绘图、记录之具！持东宫手令，星夜兼程，奔赴江南疫区！会同地方官府，然不受其掣肘！首要之务：取疫者呕吐之物、排泄之物、疫水样本，镜下观之！务求寻得此‘寒热吐泻’之疫源！绘其形，录其变！若有所得，八百里加急呈报！”
“吴有田！”
“学生在！”吴有田精神一振，挺身应道。
“尔为‘显微防疫使’！此行凶险，疫病无情，流言如刀！务必谨慎！镜下所见，无论何等可怖，皆需详实记录！此乃破流言、救生民之关键！更关乎格物新学能否真正扎根于黎庶之心！责任重于泰山！”
“学生万死不辞！定以镜为眼，格物求真！”吴有田的声音斩钉截铁。
数日后，江南，苏州府外，一处被临时征用、弥漫着浓烈石灰和艾草气味的破败龙王庙。
这里已被划为最大的“疠所”（隔离区）。低矮潮湿的棚户连绵，呻吟、呕吐、哀嚎之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酸腐腥臭。官府衙役戴着浸透醋汁的粗布面罩，眼神麻木地将一具具覆盖着草席的尸体抬出，堆上板车。恐惧与绝望如同瘟疫本身，在人群中无声蔓延。
吴有田和他带领的十名格物院“防疫生”，穿着特制的深色油布罩袍，戴着厚实的棉布口罩（内衬活性炭和药草），只露出专注而明亮的双眼。他们的到来，如同异类，立刻引来了无数麻木、惊疑、甚至隐含敌意的目光。衙役头子看着东宫手令，又看看他们携带的古怪黄铜镜筒和琉璃器皿，脸上写满了困惑与不信任。
“吴…吴大人，”衙役头子声音发涩，“按旧例…入疠所者，分发避瘟丹，焚烧秽物，隔离等死…您这…这是要作甚？”
吴有田没有解释，声音透过口罩，沉稳有力：“取新鲜呕吐物、稀便、疫区水源样本！快！要最活跃、最污秽者！各三份！立刻！”
衙役们面面相觑，但在东宫手令的威压下，只能忍着恶心，用特制的长柄木瓢，从几个刚剧烈呕吐、腹泻完、奄奄一息的病患身下，刮取了散发着浓烈恶臭的样本，装入格物院特制的、内壁涂蜡的密封琉璃罐中。又取了浑浊不堪的沟渠疫水。
临时辟出的“镜检室”设在龙王庙偏殿，门窗紧闭，四壁刷着厚厚的石灰浆。鲸油灯高悬。三台显微定真镜被迅速架设调试。
当第一份取自剧烈呕吐物的、黄绿粘稠的样本被置于载玻片上，吴有田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胃里的翻腾，将眼睛凑近了目镜。
视野瞬间被放大！浑浊的粘液中，景象令人头皮发麻！无数细长如逗点、一端带着细长鞭毛、疯狂扭动穿梭的微小生物（霍乱弧菌形态）充斥其间！其数量之庞大，活性之旺盛，远超之前所见的任何“腐毒虫”！它们如同饥饿的幽灵，在粘液中横冲直撞！
“找到了！”吴有田的声音带着巨大的震撼和一丝战栗的兴奋！他立刻示意旁边的防疫生记录、绘图！
紧接着，取自稀便的样本镜下，景象更加触目惊心！除了那疯狂的“逗点鞭毛虫”，还有大量形态各异、同样高速运动的其他微小生物（可能是其他肠道致病菌或寄生虫卵）！疫水样本中，更是如同微虫的狂欢地狱！
“此…此便是‘寒热吐泻’之疫源！”吴有田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非关神罚！实乃此等‘疫虫’作祟！随污秽之水、不洁之食入口！肉眼不可见，非其不存在！”
防疫生们轮流观看，每一次都被那微观世界的恐怖景象震撼得脸色发白，却也更加坚定了“格物”破疫的信念！他们迅速分工，绘图、记录样本来源、病患症状、镜下所见“疫虫”形态数量…一份份带着墨香和死亡气息的“显微疫报”被飞速整理出来。
“吴学正！衙役来报，又有流民聚集，拒饮官府煮沸之水，言‘沸水杀不死神罚之虫’，只信巫祝符水！”一名防疫生焦急地冲进来。
吴有田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取镜！取样本！随我来！”
龙王庙外，一片混乱。数百名面黄肌瘦、眼神惊恐绝望的流民聚集，与阻拦的衙役推搡哭喊。几个神婆打扮的老妇，正挥舞着桃木剑和符纸，念念有词，兜售着浑浊的“神水”。空气中弥漫着恐慌和愚昧的气息。
吴有田分开人群，走到一处稍高的土坡上。他举起手中的密封琉璃罐，里面是浑浊的疫水。
“诸位父老！”他的声音透过简易的扩音铜喇叭，压过了嘈杂，“此乃尔等不敢饮的‘沸水’？非也！此乃取自疫区沟渠，未煮沸之疫水！内有万千‘疫虫’，肉眼不可见，入腹则夺命！”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吴有田将疫水样本小心倒出一滴在载玻片上，置于早已准备好的显微镜载物台上。他调整好光线，然后示意衙役：“请几位年长有威望者，上前观镜！”
几个胆大的老汉在衙役半推半就下，战战兢兢地凑近那小小的目镜孔。
“啊——！” 如同所有第一次目睹微观地狱的人，惊骇的尖叫瞬间响起！
“虫！活的！好多！在…在水里钻！”
“妖…妖怪啊！”
这反应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恐惧如同实质般蔓延！
“真是虫！水里有吃人的虫！”
“沸水！官爷！我们要喝煮沸的水！快烧水啊！”
神婆的叫卖声瞬间被淹没在惊恐的哭喊和求沸水的声浪中！显微镜下那疯狂扭动的“疫虫”，以一种最直接、最无可辩驳的方式，撕碎了“神罚”的谎言，将“煮沸杀菌”的防疫理念，如同烙印般刻在了惊恐的民心之上！
格物院，气氛却并未因江南“显微防疫”的初战告捷而轻松。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密报，由吴有田亲笔，连同数幅精细描绘的“疫虫”图录，呈到了朱高炽案头。
“…镜下所观，此‘寒热吐泻’之疫源，主凶乃一种细长如逗点、单鞭毛、运动极速之微虫（暂名‘霍乱弧虫’）！其于疫水、污物中繁育，随饮食入口，侵人肠胃，致剧烈吐泻，脱水而亡！…然，此虫凶顽，寻常汤药难入肠胃深处杀之，煮沸之水可灭水中之虫，然已入体者…束手！…更兼江南流言虽破，然疫区广阔，病患日增，死者枕藉！…属下斗胆，观‘青霉灵’破‘腐毒虫’之效，霸道无匹！或可对此‘霍乱弧虫’亦有效用！然…此药提萃艰难，量少而珍，更兼注入血脉，凶险万分，岂能用于万千病患？且其效于肠胃之虫，未经验证…属下…属下恳请院判、学正，速寻良策！江南…恐成人间地狱！”
朱高炽放下密报，小小的脸上笼罩着前所未有的沉重阴云。显微镜洞见了疫魔真容，却也照见了更深的绝望。“青霉灵”是神兵，却也是双刃剑，数量稀少，使用凶险，远水解不了近渴！更遑论其是否对肠道“疫虫”有效，还是未知之数！
王徵和李时珍侍立一旁，同样面色凝重。
“殿下，”李时珍声音沉痛，“‘青霉灵’入血，风险极大，张师傅乃九死一生之特例，岂能推及万民？且此药能否作用于肠胃，镜下未知！若贸然用于疫区，稍有差池，非但不能救人，反坐实‘妖药害人’之污名！前功尽弃！”
“然江南万民，岂能坐视？！”王徵紧握双拳，眼中是焦灼的火焰，“煮沸之水可防未病，难救已病！若不能寻得灭杀此‘霍乱弧虫’之药…半月之内，江南必成鬼域！流言虽破，尸骸遍地之时，格物…亦难辞其咎！”
死寂笼罩着房间。窗外秋阳正好，却驱不散这深入骨髓的寒意。
朱高炽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清澈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南方，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疫区哀鸿遍野的景象。他小小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窗棂。
“李院判，王学正，”朱高炽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酷决断，“‘青霉灵’对‘霍乱弧虫’是否有效，需验！然以生民试药，断不可行！”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诏狱之中，吕震余党死囚，当有不少！”
李时珍和王徵身体同时一震！瞬间明白了太子的意思！
“择身强体健、罪无可赦之死囚数名！”朱高炽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由疫病所精干，携‘霍乱弧虫’活性样本北上！于格物院特辟‘疫验静室’，以可控之量，注入死囚饮食！待其发病，再以不同剂量、不同纯度之‘青霉灵’液试之！镜下观其体内‘疫虫’变化，观其血脉之变！记录详尽！此乃…唯一可行之血筹试药！”
以死囚之血，试救民之药！
以罪无可赦之躯，为苍生搏一线生机！
这冷酷而残酷的指令，如同惊雷，炸响在格物院的上空。窗外的阳光，似乎也带上了一丝血色。朱高炽清澈的眼底，映着这血色的抉择，映着江南的哀鸿，更映着一条以“格物”之名铺就的、沾满血污与救赎的荆棘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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