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停在-4层,门扇打开的瞬间,冷气像刀锋划过皮肤。
这里比上层更安静,安静到连心跳都显得莽撞。
走廊尽头挂着一块斑驳的牌子:规制室。
不是“控制室”,而是“规制”——像是专门用来给某种东西立规矩的地方。
夏堇先行一步,指尖掠过门框的裂口,沾回一层细粉。她把粉末捻开,淡淡药味和金属味混在一起。
“这里有人长期工作过,”她说,“不是废弃。”
陆惟把一枚细小的监听器丢进门内,三秒后回收。“没有活物的呼吸频谱。但有低频噪声。”
阮初将改装枪抵在臂弯,一只手抚过门上的电子锁,像摸脉搏一样摸清结构,随即拔下面板,用一段铜线短接。门无声退让。
规制室像一座被掏空的图书馆。壁面是整排整排的黑盒,盒身嵌着编号:R-1、R-2、R-3……
中央是一张长桌,桌面布满刀痕与灰尘。灰尘被人指尖划出过线,线条蜿蜒,终点停在一处被刻下的字边。
——那字是夏堇的笔迹。
阮初先察觉:“你看。”
刻痕浅,却熟悉:“别睡。”
字旁是一枚时间戳:03:17。
问题在于——他们手表上的时间,才02:41。
陆惟轻轻吹了口气,灰败的尘埃像潮水退去又涌回。
“不是你写的,”他说,“是‘你’写的。”
夏堇没有辩。她只是把那行字摁在视野正中,像把刀刃放在喉咙前以提醒呼吸。
“先把这里的东西拿到手。”
他们开始翻检黑盒。每个盒里都装着条目卡——像某种古早的数据库。
阮初抽出一叠,眼睛飞快扫过。
R-004:镜像同调——梦体会提前你的动作0.2-0.7秒,误差浮动与心率相关。
R-009:痛觉模拟——一级梦无法模拟汗腺、微血管扩张;二级梦可模拟,但延迟存在。
R-015:光尘分离——梦中光源不携带颗粒影,尘埃不受小角度偏折。
R-026:音回异常——回声延迟对狭长走廊不自洽。
R-031:时序漂移——你会在墙上看见来自“稍后”的笔迹。
“所以我们刚才那行字……是规制里的可预见现象。”陆惟说。
他停顿了一下,把R-009抽出来单独夹在口袋:“以后别拿刀直接证伪。痛能骗你,一致性骗不了。”
“记住这些。”夏堇把卡片摊开,像把地图摊在桌上,“从现在起,我们有自己的法则。”
她划出四条线,短促而清晰:
看尘:光束扫过时,尘埃是否顺光漂移;若不漂,是梦。
听回:数步回声是否随距离线性衰减;若失真,是梦。
查汗:痛后十秒内,汗腺、血管扩张是否同步;若延迟,是梦。
审时:任何来自未来的自我笔迹,优先判定为梦干预,不作情绪决策依据。
“第五条呢?”陆惟问。
夏堇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布带下的血迹已凝成暗线。她把视线放回牌面,冷冷补上第五条:
“杀伪。镜像出现时,先打断同调,再开火。”
阮初把背包拉开,往里塞卡片:“要设备支撑这些判断。我做一个‘清醒环’,实时测汗温差和脉搏—回声同期性。材料靠墙那堆旧终端里拆。”
她说话时,已经拆下一台终端的外壳。银白色的散热片反着冷光,她的手像在一口干净的水里摸索。
“我给它加个简陋的算法,”她继续,“看到同调提前超过阈值,就发出静默震动,只我们三人能感觉到。”
“做。”夏堇道。简短、直接。
陆惟绕着房间走了一圈,停在另一面墙前。那是一张巨幅蓝图,上面是“G-07实验楼”的俯视结构。右下角有红色手写:oNIRIA—规则注入。
蓝图上有一处圈得很重:井室。
“这是梦疫的‘规则发生器’?”他不确定位地问。
蓝图边上还钉着几张照片:昏暗竖井、旋梯、似水非水的光膜。背后写着简短注语——
“发生在井底的事不会被记录。”
“向上是现实,向下是梦。”
“不要跳。”
“我们当然不会跳。”阮初把第一枚“清醒环”合上扣,扔给陆惟。
“戴上。你那副有‘同调监听’和‘光尘判据’。我的这一副多了汗腺传感。”
“那你把最危险的给自己了。”陆惟把环扣在手腕,侧眼看她。
“我更稳。”阮初头也不抬,“而你更会跑。”
她抬起下巴指了指夏堇,“她更会杀。”
话题就此了结。没有客套,也没有英雄主义。
墙角的喇叭忽然“滋啦”一声,像一只嗓子坏掉的喉咙被迫清嗓。红色提示灯亮了两下,灭,又亮。
声音挤了出来:
“——清醒者,若你们在规制室,请带走你们该带走的。”
三人同时停手。
这是预录,还是有人在说?
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确定性的节奏:
“你们不需要我的名字。
只要记住这一句——
梦,不是为了睡。
它是为了醒。”
信号戛然而止,仿佛一把线被硬生生扯断。
“外面还有清醒者。”陆惟判断。
“或者,”阮初说,“是我们未来的某个自己。”
夏堇没有接话。她把所有R卡分成两份,自己的一份叠得很薄,塞进衣领与布带之间,像把冷金属贴在血上。
“走。去井室。”
他们离开规制室时,走廊更黑了。天花板里像藏了在呼吸的东西,呼吸在管道里来回试探。
“清醒环”贴住皮肤,微温。陆惟活动手腕,噼里啪一声极轻的开机抖动,像蚊翼拍了下。
转过第三个拐角,地面开始下陷。井室的入口没有门,只有一道干净得不自然的阴影。
阴影之后是旋梯,向下,向更深处。
他们刚踏上第一节,环同时震了一下。
同调提前——0.23秒。
三人同时停步。
“它在等。”陆惟说。
“它以为我们会下去。”阮初说。
夏堇看了看井口上方。那儿有一盏坏掉的灯,灯丝断了,仍亮。
“看尘。”她提醒。
陆惟把手电横切光束,光在半空里划出一条纤瘦明线。线下的尘埃没有随之漂移。
梦。
“撤?”阮初问。不是犹豫,是战术语。
“先打断同调。”夏堇低声。她忽然朝左侧墙投出一枚钢垫片,垫片贴墙滑落,发出一串不合物理的回声:咚、咚……咚咚——节奏错乱。
同一刻,一个脚步自下而上踏上旋梯,慢了他们半步。
镜像延迟。
“杀伪。”
夏堇脱口。
他们在非对称的节拍里动了:
陆惟向右掩护,阮初抬手一枪指向空无处,那里按规则应当出现提前的影子。火光在黑里绽出一个楔形的洞。
下一秒,人影才显形——被电流吞没,形体像溶化的胶片。它没脸,只有她的轮廓。
“确认击穿。”陆惟报。清醒环震动停止,噪声消退。
“上去。”夏堇说。
“去哪里?”阮初问。
“上行。”她的目光落在蓝图“向上是现实”的注释上,“规则写了给他们自己看,也给我们看。”
他们沿着另一侧的服务梯往上爬。每上一层,环就轻轻震一下,像在数数。
在-2层的拐角处,他们看见第二个规制窗:狭窄的观察孔后,一小块白墙上贴着一条便签。
便签字迹很急,纸边被汗水晕过。
上面写着:
“如果你看见这行字,说明我们已经错过一次。”
“别再往下走。”
——S
字母S,在他们三人里只对应一个名字:Summer。
不是外人。
是夏堇给世界用的英文名。
陆惟沉默了两秒,把便签揭起贴到自己的清醒环背面。
“这条,算第六法则吧。”
“写上。”夏堇说。
他拿记号笔加了一句:
6. 若未来的我们留下警告,优先服从。
“哪来的笔?”阮初挑眉。
“规制室拿的。”陆惟耸肩,“你刚才在拆主板,没注意。”
小小的笑意从缝里露一下就消失了。不是轻松,而是确认彼此都仍然像自己。
继续上行,空气越来越薄,像有人在上面堵住了气。服务梯尽头是一扇半封的防火门。门外隐约传来轮震,像数台重型机械在低速移动。
阮初把耳廓贴上去:“清理者。不是人,履带式的。”
“他们清‘睡者’,”陆惟说,“也清我们。”
夏堇把手按在门上,感受金属传来的震颤频率。她短暂计算,抬手三指倒数,在第二指落下时推门而出。
走廊上,三台灰白机器缓慢巡弋,每台机器的前端都有喷口,喷口冷得像雪。
清醒环轻震。
同调提前0.11秒——弱梦域。
“按第二条。”夏堇低声。
陆惟数步奔跑,脚步回声与距离不成比例地拉长。
“梦。”
阮初抬手——不是开火,而是扔出一串反光小球。小球沿地滚动时分裂成五个方向,反射出乱序光线。
清理者的传感器被光尘不一致欺骗,喷口朝空无处释放雾幕。
他们穿过机器与雾之间的一线空白,像刀从纸页最薄处滑过。
“右转!”陆惟忽然低喊。他的清醒环无声地连震三次。
走廊尽头的门后,是一个宽阔的中庭,透明穹顶下挂着破裂的吊饰,像凝固的雨。穹顶外的天空呈现一种不合逻辑的蓝:颜色纯得过了头。
“第三条。”阮初提醒。
夏堇拔下手腕上的布带,系在栏杆,布带末端的血渍在空气里迅速发暗。十秒内,她的手背出现正常的微汗与血管扩张。
她点头:“这片是一级梦,不模拟细微生理。”
“好消息是,我们可控。”陆惟说。
“坏消息是,它知道我们知道。”阮初说。
中庭对面墙上的屏幕亮起,一行新字爬出来:
欢迎来到清醒者的舞台。
下一步:请选择——向上,或原地等待。
“它开始‘喂规则’了。”陆惟冷笑,“想引导我们。”
“那我们就不选。”夏堇把枪背回肩,手扶栏杆,“我们上行——但走它没设的路。”
中庭的东北角,有一条仅供维护者使用的狭窄梁道,藏在吊饰阴影里。它没有被屏幕箭头覆盖。
他们踩上梁道,步伐贴着钢骨的颤音。
过半时,穹顶外的蓝忽然一黑,像被谁关掉了一个世界的开关。
清醒环同时震动——不是提前,而是滞后。
规则外错位。
“记录。”夏堇低声,“梦正在自我修正。”
“它像个急着把考卷改对的考生。”陆惟弯了下嘴角。
他们抵达对侧门廊。门把手上贴着一条很细的标签条,几乎不被人注意:
oNIRIA—手动注入端口
阮初把工具包往肩上一甩:“给我两分钟。”
“你有三十秒。”夏堇看表。
“二十秒也行。”阮初笑了一下,眼睛里只有冰冷的专注。
她把电缆插入端口,屏幕跳出一串权限提示。
阮初没有密码。她用最笨的办法:往权限表里塞入一条空白规则,把“梦体可写权限”改写成“需要清醒者心率配合”。
屏幕抖动,像受惊的水面。
下一秒,四周的蓝光短暂暗了半个呼吸。
“好了,”阮初收起工具,“我们把梦的笔握了一下。”
“这一下够它疼。”陆惟说。
夏堇站在门前,握住把手。她忽然想起规制室里那行比现在晚的笔迹:03:17。
她看表:03:16。
还有一分钟。
“走。”她说,“别给它时间改卷。”
门开,外面风声像一只巨大无形的手,拍在脸上。
“清醒环”微微发烫,像一枚极小的心,在皮肤下跳。
他们没有回头。
——因为清醒,永远是往前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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