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层到-1层的梯井像一根竖直的脉管,风从上端灌下,夹着干冷的金属味。服务灯在扶梯边缘排成细小的白点,亮到尽头又忽然断掉,像在提醒:前方没有标准答案。
三人没有说话。清醒环贴紧皮肤,随步伐轻微震动。
越往上,越能听见楼体内部的声音——钢骨热胀冷缩的咔嗒、空气在空洞里转身的哗鸣。那些声音混在一起,像海潮在地下缓慢翻卷。
抵达-1层平台时,走廊并不空。两扇对开的消防门之间,停着一辆瘦长的推车。车上扣着半透明罩布,罩布边缘被手指反复捻皱,留下油亮的痕。有人常来。
阮初掀开角落,露出一排黑色金属盒——不是规制卡,是注入匣。每一匣上都凹着一个编号:o-17、o-18、o-19。
匣侧的红灯常亮不灭。
“它们是‘梦段’。”阮初嗓音发紧,“可以往系统里插入一段场景,像换胶片。”
她把一个匣轻敲两下,里头发出瓷器碰撞般的脆响。不是空的。
“拿两只。”夏堇说。她没问能不能用,而是默认会用,“多了暴露。”
陆惟把匣塞进背包,背包因此低低沉了一点。他抬头扫视天花板边角,捕捉到一枚半坏的穹顶摄像头。黑色镜面里有微弱红点闪烁。
“有眼睛。”他说,“不是监控我们——是看自己。它在检视梦是否完美。”
他们穿过门,走进通往地表的斜坡。斜坡尽头被一面透明墙拦住,墙外是地面主廊。主廊在高空灯的照射下呈现一种冷得不合理的蓝白,几乎让人以为自己走进了手术室。
透明墙内侧贴着一张旧纸:色彩早褪,但边缘用透明胶反复加固,像某种执念。纸上是一张地图——不是G-07的,是整座城。红色标记在地图上密密麻麻,构成一圈圈、一道道同心环。
“像潮汐线。”陆惟低道,“梦涨到哪里,清醒退到哪里。”
纸张最外圈有三处小小的钩子,像是有人用钉子把它固定过,又拔掉了。钩痕旁印着手指按压过的凹,指腹纹路清晰。
“谁把它从墙上取下,又贴回?”阮初问。
“我们其中一个。”陆惟说,“或者——后来者。”
透明墙边缘嵌着一枚手动开关。阮初拆下一枚注入匣,把匣的插齿倒插进开关接口。开关卡住,透明墙一点点退入墙体。
主廊的冷气扑面而来,伴着一种隔音玻璃刚被拉开的失真。
清醒环轻震——滞后0.06秒。弱错位。
他们并未立刻踏出。夏堇抬手,食指在半空比了个“看尘”。
光束切过去,尘埃如常漂移。
“一级现实。”她说,“可被覆盖,但底层仍在。”
主廊的尽头有一道横跨空间的巨大光屏。屏上滚动着所谓**“城市安眠计划”**的公告:
「夜间灯光补贴将继续发放」
「所有居民请维持睡眠结构」
「服用镇静剂前请扫描瞳孔」
那些字像被冷水泡过,毫无血色。
夏堇停了一瞬,像是在脑内把某些点连起来。她没有停留,继续向上。
离开G-07时,城市正处在一段短暂的“白昼”。灯还亮着,天却像傍晚。远处焚化炉的烟柱细而直,说明风向稳定。
街面空旷,偶尔有几辆封闭式货车驰过,车体喷涂着“清理队”的标志,轮胎在地上压出黏亮的痕。
他们穿巷子,绕过监控死角,回到临时据点。那盏留着的灯还亮着,窗上的灰又厚了一层。
阮初把门顶上,利落地把工具铺开。
“十五分钟,”她说,“我把清醒环的‘同调监听’从被动提醒改成主动干扰脉冲。遇到镜像跟手,就给它一记错拍,让它掉拍。”
陆惟坐在窗台,手里抛着硬币。硬币每一次落掌,发出的声音都一模一样,像在把“规律”往空气里敲。
“我们得有‘外部耳朵’。”他说,“单靠环的提示不够。我去黑市换一台旧式声学阵列,能在巷子里画出脚步图谱。”
他说完,看向夏堇,“你呢?”
“把这回合写下来。”夏堇答。她拿过一叠空白卡片,用笔写下第五章在规制室明确的四条法则,又把“第六条”添在末尾。
她写字极快,却没有一个笔画草率。写完,她把卡片分成三份,分别塞进各自的装备。
“我们每回合都写。规则是我们手里的火。”
阮初头也不抬:“你确定要一直叫它‘回合’?听着像在打牌。”
“我们在和谁打牌?”陆惟问。
“和想让你睡的东西。”夏堇说。她把最后一张卡片翻过来,在背面按下一枚红色指纹,“输了就永远闭眼。”
门铃轻响两下。三人同时停工。没有人来过这儿,除了他们自己。
陆惟伸手,拉灭灯。房间沉入软黑。他走到门边,轻轻问:“哪位?”
门外没有声音,只有纸张被推入门缝的沙沙。
一封信跌在门垫上,白得刺眼。信封背面写着三个字母:N.o.w.
“有人知道我们的代号。”阮初压低嗓子,“不喜欢。”
陆惟把信提进来,放在桌上。夏堇看了他一眼,点头。他才拆开。
里面只有一张黑白照片——一座天台、三道背影、远处的焚化炉烟柱。三道背影的轮廓与他们三人相似,却并非他们。
照片下缘压着一句话:
“别回头。”
“你们已经被记录。”
四个字小得几乎看不清:「观察域」。
“他们在上面。”陆惟抬头,看向天花板,好像那层上空正有人贴着耳朵趴听。
阮初把照片翻到背面,背面是一张印刷粗糙的地图,标出一处叫“第七冷库”的位置,旁边标记:赦免所。
“赦免谁?”她冷笑,“睡着的人吗?”
“赦免清醒的人。”陆惟把硬币夹在指缝,“或者……处理清醒。”
夏堇把照片收好,像把一枚毒丸塞进衣袋。
“今晚去。趁灯还亮着。”
他们再度出发时,城市的风向变了,烟柱被吹得倾斜。
第七冷库在河道边,外墙布满白色结霜。大门紧闭,门侧的送风机仍在工作,吐出细微的白雾。
“听回。”夏堇低声。
陆惟在门前走了三步,回声如常,线性衰减。
“一级现实。”他说。
阮初把手伸进门侧检修槽,用钩线勾住连杆,轻轻一拉,门产生肉眼可见的松动。
他们挤进门缝,冷库里的空气像玻璃一样硬。
第一层空无一物,只有红色安全线跑在地上。
第二层开始有隔间,隔间门上挂着编号牌,像旧式公寓的门牌。门牌底下,还有名字。
不是代号,是实名。
陆惟停在“b-12”,看着门牌上那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名字,低声念出声。
“我在新闻公示名单上见过。”他说,“他们叫这类地方‘赦免所’——为过度清醒者提供‘安眠’。”
“过度清醒?”阮初冷得像笑,“他们给睡觉起名叫‘赦免’。”
一扇门里传来轻微的敲击声。不是求救,更像有人在有规律地触碰木板。
…咚…咚…咚…
那节奏像某种暗号,又像某种练习。
夏堇抬手,示意暂停动静。她侧耳靠近,听到敲击之后的呼气——短促,忍耐。
“活人。”她说。
她把耳朵偏开一厘米,用余光看门缝里的尘线。尘线每一次呼气都会微微抖一下,抖动与敲击不同步。
“不是梦的伪装。”她判断。
阮初拿工具撬开门锁。门内的冷气扑出,带着一种消毒水的甜。
一个男人坐在床边,背贴墙,手指敲着床沿。他看见三人,既没有惊慌也没有求助,只抬了抬下巴,像等这刻很久了。
“清醒者?”他问。
“也许。”陆惟说,“你呢?”
“我被他们定义成‘无法安眠者’。”男人轻轻笑了一下,“过度清醒,待赦免。”
笑意像湿纸,很快就塌。
“我叫闻叙。”他说,“以前在G-07做过外包工程——管线、层架、冷却。后来梦涨了,我就被划到这里。”
他指了指天,“上面那层不是监控你们,是观测梦。他们需要清醒者在里面走来走去,好看清梦的轮廓。”
“所以你给我们寄了那张照片。”陆惟道。不是问,是确认。
闻叙耸肩:“我能拿到的不过是镜头里漏出来的一角。你们能进去、能出来——我赌你们和‘梦’不是一路。”
“赌输了呢?”阮初问。
“那我就会在下一次赦免里睡过去。”男人说话的声音很轻,却不悲伤。
夏堇一直看他的眼睛。那是一种极少见的眼神——长期与冷光为伴而没有变钝。
“你要什么?”她问。
“带我走。”他答,“我知道‘井室’之外的旁路。你们往上,我带你们绕开观测域。”
沉默一瞬。阮初看向夏堇。陆惟也看向她。
她没有立刻点头。她看了看男人腕上那条细细的红线——像某种监控留下的印。
“会把我们卖回去吗?”她问。
闻叙摇头:“你们这类人,不适合被卖。”
这句不算回答,却很诚实。
夏堇点头:“走。”
闻叙起身时,动作极缓。他在门边取下一张薄薄的纸——那是贴在门内侧的赦免单,上面印着他的姓名和生物指标,底部有空白的签名栏。
他没有撕毁,只把它对折,塞进衣兜。
“有时候,留下证据比销毁证据安全。”他说,“因为无人相信证据是真的。”
他们离开b-12,沿着闻叙指的旁路走。那是一条夹在风道与电缆槽之间的窄缝,只能侧身。
过半时,清醒环轻震——不是提前,也不是滞后,是静默警告。
阮初的环先亮一瞬,随即熄灭。
“同调被动捕捉。”她低声,“有人在上面学我们的步频。”
闻叙停住,侧耳听了听,手指在墙面敲了两下,节奏古怪。上方立刻传来一声回应——慢半拍。
“外面那群‘观测者’只会模仿你们计划里的你们。”他回头,“别照计划走。随时改一笔——他们就会晚你们一拍。”
“你怎么知道?”陆惟问。
“我被他们训练过。”闻叙笑了笑,笑里带寒,“我就是他们的失败品。”
他们换了一种走法:不再按三人一线,而是“二一错位”,脚步刻意制造不完美。
上方的模仿声果然乱了,像一支不会拍子的队。
穿出狭缝,眼前豁然开朗。
城市的上层平台延伸出去,像一只被石化的鲸背。远处灯火明灭,近处风声呼呼。
闻叙指向东北:“那边有一条吊轨,能通到观测域外缘。你们要走外圈,不要穿中庭。中庭全是他们安排好的‘正确路径’。”
“你呢?”阮初问。
“我跟着。”闻叙说,“我不想在赦免所睡。”
他说完,忽然补了一句:“不过如果你们要把我丢下,现在也可以。”
“我们不丢。”夏堇说。她的声音像最冷的刀,切得干净,“我们不救,也不丢。”
他们踏上吊轨的维护板,沿着城市的高空边缘移动。脚下是黑,黑里有水,水里倒着灯。
风把一些声音吹上来:远方的广播、近处的铁皮颤鸣,和看不见的人的咳嗽。那些声音混在一起,像一条低伏在城市下方的暗河,随时要把人拽下去。
“这章,”陆惟忽然说,“叫‘暗流’挺合适。”
“闭嘴。”阮初笑了一下,“你这是打破第四面墙。”
“我只是想确认我们还像自己。”陆惟说。
“像。”夏堇答。她没有回头,眼神一直在前方,“只要还在往上走,我们就像自己。”
风更冷了。清醒环贴着皮肤,像一圈极细的火。
他们没有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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