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都的朝堂,因西线惨败和赵盾的强硬回应,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这平静之下,是暗流汹涌,是各方势力在惊雷过后的短暂蛰伏与重新审视。赵盾主导的追查在西线紧锣密鼓地进行,盘问知情将领,核对文书往来,一时间,阳处父大营内人心惶惶,却也未能立刻揪出那个隐藏的内鬼。
然而,就在这调查陷入僵局之际,一封没有署名的密信,被秘密送入了三世老臣狐偃的府邸。送信之人如同鬼魅,将信投入门房便消失无踪。当狐偃的心腹家老将这份带着蹊跷的信笺呈上时,狐偃正对着庭中积雪出神,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忧色。
他拆开信,目光扫过其上内容,原本沉静的面容骤然变色,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信中的字迹是刻意扭曲的,但所述内容却惊心动魄——它详细描述了士谷如何因不满赵盾追缴军赋,与楚国密使接触,并最终提供了西线换防情报的全过程!时间、地点、甚至部分对话内容都清晰在列,唯独缺少直接指证士谷的物证,更像是一份来自知情者的揭发。
信末,还有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赵盾酷政,逼反忠良,今证据在此,公为国之柱石,岂能坐视国贼乱政,寒尽忠臣子之心?”
这是一份毒计!一份极其恶毒的离间之计!
送信者的目的昭然若揭:若狐偃凭借此信,在朝堂上公开弹劾士谷,甚至借此攻击赵盾政策失当,那么无论成败,都将引发晋国高层一场巨大的地震。若成功扳倒士谷,乃至牵连赵盾,则晋国朝堂必然陷入分裂与混乱;若失败,则狐偃将背负构陷同僚、破坏团结的罪名,其威信将大打折扣。无论哪种结果,得利的都将是背后的楚国。
狐偃的额头渗出了冷汗。他瞬间明白了子文的狠辣。这不仅仅是利用士谷这个叛徒,更是要将他也拖下水,利用他与赵盾之间因新政产生的微妙裂痕,逼他做出选择,从而彻底撕裂晋国的核心。
他该怎么办?将信公开?正中楚人下怀。将信压下?知情不报,亦是罪责,而且一旦将来事发,自己如何辩解?将信交给赵盾?以赵盾如今酷烈的手段和对自己可能存在的芥蒂,他会如何处置?是否会借此机会进一步清洗旧族?
狐偃在书房中踱步良久,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他回想起与先君文公流亡的岁月,回想起晋国一步步走向霸业的艰辛,回想起先轸、胥臣等为国捐躯的将领……一股巨大的悲凉和责任感涌上心头。
最终,他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不能让自己的名声和派系的利益,成为敌人摧毁晋国的工具。他走到炭火盆边,看着跳跃的火焰,缓缓将那份密信凑了上去。
信纸迅速蜷曲、焦黑,化作一小团灰烬,如同一个无声湮灭的阴谋。
“备车。”狐偃对门外沉声道,“去司寇府。”
赵盾对于狐偃的深夜到访颇感意外。两人在司寇府的书房内相对而坐,烛光映照着两张神色凝重的脸,一老一少,代表着晋国不同的时代与风格。
“狐偃大夫深夜莅临,不知有何指教?”赵盾开门见山,语气保持着礼节性的疏离。
狐偃没有绕圈子,直视着赵盾年轻而锐利的眼睛,将今夜收到匿名密信以及自己已将信焚毁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包括信中对士谷的指控和最后那句挑拨之言。
赵盾听着,脸色从最初的惊讶逐渐变为冰冷的愤怒,当听到“逼反忠良”等字眼时,他放在膝上的手猛然握紧,指节发白。但他没有打断,直到狐偃说完。
“狐偃大夫将此告知赵盾,是何用意?”赵盾的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是认为信中指控为真,来提醒赵盾?还是认为赵盾……亦是‘国贼’?”
狐偃摇了摇头,苍老的面容上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与坚定:“老夫若认为你是国贼,今夜便不会来此,更不会将那祸根焚毁。老夫来,是要告诉你,楚人的刀,已经不仅仅架在我们的脖子上,更试图撬开我们自家的大门。他们的目标,是你,是我,是整个晋国的团结。”
他顿了顿,语气沉重:“士谷之事,无论真假,都说明内奸确实存在,且可能身居高位。你追查的方向,没有错。但手段……司寇,治国如同烹鲜,火候太过,则焦糊难以下咽;火候不足,则腥羶无法去除。清查军赋,整顿吏治,老夫并非全然反对。然,当此内忧外患之际,是否可稍缓一步,稍存一分宽宥?若逼得狗急跳墙,则亲者痛,仇者快啊!”
这是狐偃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向赵盾提出劝谏,言辞恳切,抛开了个人得失,全然着眼于国家存亡。
赵盾沉默着,书房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他能感受到狐偃话语中的真诚与沉重,也明白其顾虑确有道理。但他心中的信念,以及对于“法度”的坚持,并未因此动摇。
良久,赵盾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坚定,却少了几分之前的锋棱:“狐偃大夫之言,赵盾受教。内奸必须揪出,国法不容亵渎,此乃底线。至于方式……赵盾会斟酌。但请大夫相信,赵盾所做一切,绝非为个人权柄,只为晋国能在这虎狼环伺中,杀出一条生路!”
他没有承诺放缓新政,但“斟酌”二字,已是他此刻能做出的最大让步。这并非妥协,而是在认清更险恶的敌人后,一种战略上的调整。
狐偃看着眼前这位固执而锐气的年轻人,心中叹息,却也知无法一蹴而就。他站起身:“既如此,老夫便不多言了。望司寇好自为之。揪出内奸,稳固朝堂,方能合力御外。老夫……拭目以待。”
这一老一少,在楚人点燃的暗火面前,进行了一次短暂而至关重要的沟通。裂痕并未完全弥合,但至少,在最关键的问题上——对抗外敌,清除内奸——达成了共识。这使得楚国的离间计,未能取得最理想的效果。
狐偃离开后,赵盾独自坐在书房中,久久未动。他召来最信任的属下,下达了新的指令:对士谷及其交往密切之人,进行最隐秘的监视,但暂时不动声色,避免打草惊蛇。他要放长线,不仅要抓住士谷,更要挖出他与楚国联络的完整链条。
同时,他也开始反思自己的施政方式。狐偃的“火候”之喻,在他心中留下了印记。或许,在挥舞律法之剑的同时,也需要一些更隐秘、更灵活的手段来应对这些盘根错节的内部问题。
而在新郑,一直密切关注晋国动向的栾枝,通过自己的渠道,隐约得知了绛都这场未曾公开的风波。他虽不知细节,但能感觉到朝堂气氛的微妙变化,以及赵盾与狐偃之间似乎并未爆发预期中的激烈冲突。这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看来,赵盾虽锐,却非无智。狐偃大夫,更是顾全大局。”栾枝心中暗道,“子文,你的离间计,似乎未能竟全功。”
然而,栾枝并不知道,或者说所有人都还未意识到,士谷事件,仅仅只是子文庞大阴谋的冰山一角。就在晋国的注意力被西线败仗和内奸疑云吸引时,一条更隐蔽、更致命的毒蛇,已经借着这场混乱的掩护,悄然潜入了晋国的腹地,目标直指晋国霸业的另一个基石——与北方白狄的关系。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北方阴云的汇聚下,悄然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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