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弦的悲鸣在夜色中拉出一道长长的尾音,最终消散于寂静。
院子里,只剩下那根断弦兀自轻颤,像一颗耗尽了生命的心脏,在做最后的搏动。
老人僵坐不动,那滴从黑布下渗出的浊泪,沿着他脸颊的沟壑,蜿蜒滑落,最后隐没在粗布衣领的暗影里。那是一条悲伤的河,流淌了太多年,早已干涸,如今却被一句话重新引出了源头。
柳惊鸿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她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静静地等待着猎物自己从藏身之处走出来。她知道,此刻任何一丝多余的动静,都可能让这只惊弓之鸟,重新缩回他那封闭了数十年的硬壳里。
风也停了,月光静静地洒在这方萧索的院落,照着一动一静的两个人,一株枯死的石榴树。
许久,老人那颤抖的身体终于平复下来。他抬起一只枯槁的手,摸向那根断裂的琴弦,指尖在粗糙的断口处摩挲着,像是在抚摸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呵……”一声短促而沙哑的笑,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比哭声更显苍凉。“守不住的誓言……等不回的故人……忘不掉的当年……”
他低声重复着柳惊鸿的回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碾过,带着血的味道。
他终于缓缓转过身,那张蒙着黑布的脸,正对着她。
“你不是来学琴的。”他开口,声音不再有戒备,只剩下一种燃尽之后的灰白与疲惫。“你是来……讨债的。”
柳惊鸿的目光平静无波:“我只是来取一把钥匙。”
“钥匙……”老人喃喃自语,那张没有眼睛的脸,却仿佛能“看”到她发间,“你头上的簪子,是乌木的,上面雕的是兰花。”
“老先生好眼力。”
“不是我眼力好,是这股味道我太熟悉了。”老人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分辨空气中某种遥远的气息,“雷击过的乌木,会有一种极淡的焦香,混在木料本身的清气里,寻常人闻不到。而那朵兰花,雕的是‘春兰’,花瓣的弧度,叶片的走向……手法很像,但终究是仿的。”
柳惊鸿心头微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这支簪子,是她根据北国情报中关于兵部尚书夫人王氏年轻时的一段语焉不详的记载,命人仿制的。情报只说她偏爱乌木兰花簪,却不想其中还有如此曲折。
“真正的那一支,”老人的声音飘忽起来,像在回忆,又像在梦呓,“是用南境边陲,卧龙山崖上的一截被天雷劈中的乌木做的。木心是活的,木纹如流水,握在手里,冬暖夏凉。簪头的那朵兰花,是他亲手雕的。他说,他这一生,金戈铁马,血染征袍,唯有指尖刻下这朵兰花时,才觉得心是安的。”
“他?”柳惊鸿轻轻吐出一个字。
老人没有直接回答。他伸出双手,珍而重之地将那张断了弦的古琴抱在怀里,如同抱着一个沉睡的孩子。
“他姓林,单名一个‘枫’字。我叫他阿枫,他叫我老秦。”
“三十年前,京城里还没有什么兵部尚书赵大人,只有一个叫林枫的少年将军。他出身寒微,凭着一身悍不畏死的军功,从一个小小的伍长,一步步走到了正三品昭武将军的位置。那时候的他,是整个南国军中最耀眼的新星。”
“而她,是京城望族王家的嫡女,闺名一个‘淑’字,一个‘瑛’字。她是京城最有才情的贵女,一曲琵琶,能让满城花开。他们一个在刀光剑影里闯,一个在亭台楼阁里等,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却偏偏撞在了一起。”
老人的叙述很平淡,没有抑扬顿挫,像是在说书,说的却是自己的骨血。
“阿枫不善言辞,却把一腔柔情,都给了她。他知道她喜欢兰花,便跑遍了京郊的山,亲手为她种了一院子的春兰。他知道她体弱畏寒,便用自己所有的积蓄,换来西域的火狐皮,为她做了一件斗篷。那支乌木簪,就是他出征南境前,熬了三个通宵,亲手雕刻,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他说,等他打了胜仗,奏凯归来,就请圣上赐婚,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娶她过门。他还作了一首曲子,没有词,只有调。他说词要等回来再填,要填满他对她的所有思念。那首曲子,就叫《相思红》。”
柳惊鸿静静地听着。原来,这便是《相思红》的由来。一首未完成的曲,一段未了结的缘。
“可是,他再也没能回来。”老人的声音陡然一沉,院中的空气瞬间冷了下来。
“南境卧龙山一战,他率三千轻骑,奇袭敌军粮道,本是一场必胜的奇功。可就在我们即将得手的时候,敌人的主力忽然出现,将我们团团包围。而本该在三个时辰内赶到、与我们里应外合的援军,却迟迟没有出现。”
“那一战,杀得天昏地暗。三千兄弟,最后只剩下我们寥寥数十人,被逼到了绝壁之上。阿枫身上中了七箭,血都快流干了,却依旧像一杆标枪一样,站在阵前。他让我带着他的琴先走,他说,琴在,他的魂就在。”
老人的手,死死地抓着琴身,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凸起,青筋暴起。
“我被敌军的流矢射中了眼睛,滚下了山崖,才侥幸捡回一条命。等我拖着残躯回到京城,听到的却是……林枫将军冒进深入,致使三千将士全军覆没,而他的副将赵山,临危不乱,率援军力挽狂澜,保住了南境防线……”
赵山。
兵部尚书,赵山。
柳惊鸿的眸光深处,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
“援军?”老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嗤笑,“那根本不是援军!那是来收割军功的秃鹫!赵山!他一直嫉妒阿枫的才华,更嫉妒阿枫能得到王家小姐的青睐!他故意延迟了整整六个时辰!他就是要等我们全死了,他才出现!”
“他带着阿枫的战报,领了阿枫的军功,回京之后,官运亨通。一年后,他娶了王家小姐。洞房花烛夜,他官拜兵部侍郎。真是……好一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佳话啊!”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老人的齿缝里一个一个迸出来的,带着血腥气。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一段被尘封了三十年的往事,一桩被军功和荣耀掩盖的血案,就在这方寸之地,被血淋淋地揭开。
柳惊鸿终于明白,王氏为何在听到“南境”二字时,会下意识地捻动佛珠。她不是在祈福,她是在忏悔,在压抑。她嫁给了害死心上人的凶手,享受着本该属于另一个人的荣华富贵。这三十年来,她的内心,该是何等的煎熬。
“所以,你守着这首曲子,是在等一个能替他申冤的人?”柳惊鸿问。
“申冤?”老人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悲凉的笑,“人死如灯灭,三十年了,当年的证据早就被抹得一干二净,拿什么去申冤?我不过是个瞎了眼的糟老头子,而他,是权倾朝野的兵部尚书。我斗不过他。”
“我只是……不甘心。”他抱着琴,像抱着唯一的慰藉,“我不想阿枫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成了史书上一个冒进轻敌的罪人。我也不想她……被蒙在鼓里一辈子,守着一个杀人凶手,念着一辈子佛。”
“我要你,把这个故事,告诉她。”老人抬起脸,那层黑布仿佛透明了一般,柳惊鸿能感觉到他灼人的目光,“我要你,为她弹这首《相思红》。曲子里,有阿枫最后想对她说的话。”
“什么话?”
老人没有回答,而是将古琴重新横放在膝上。他用仅剩的六根弦,拨动了一个苍凉的引子。
那琴声一起,整个院落的空气都变了。不再是之前的尖锐与戒备,而是一种深沉得化不开的悲伤,像是塞外的朔风,卷着沙石,呜咽着掠过无边的旷野。
是《相思红》的曲调。
柳惊鸿凝神细听,将每一个音符都刻进脑海。这首曲子,果然是她打开王氏心防的钥匙。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阿枫在出征前的最后一晚,写下了最后一句词,他让我记下,说等他回来,要亲口唱给她听。”老人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那句词是——”
“愿我风干的尸骨,化作南境的山脉,佑你一世长安。”
柳惊鸿的心,被这句词轻轻撞了一下。她见惯了生死,也见惯了各种尔虞我诈的“深情”,但这一刻,她竟有些恍惚。
她迅速收敛心神,将这抹不该有的情绪压了下去。对她而言,这只是一个更好用的筹码。
“我记下了。”她淡淡道。
老人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靠在身后的枯树上,喘息了片刻。
“小姑娘,赵山这个人,心狠手辣,远比你想象的要可怕。他当年不仅仅是抢了军功,娶了美人……他还一直在找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柳惊鸿追问。
“阿枫的帅印。”老人一字一句道,“那不是朝廷颁发的帅印,而是林家世代相传的一枚私印,用天外陨铁所铸,上面刻着一个‘枫’字。那是他身份的证明。卧龙山一战后,赵山翻遍了所有尸体,都没有找到那枚帅印。这些年,他明里暗里,一直没有放弃寻找。”
“他怕,怕有一天,会有人拿着那枚帅印,来揭穿他的一切。”
“找到那枚帅印,你就拿到了……可以真正置他于死地的剑。”
柳惊鸿的眼睛眯了起来。
帅印。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光凭一个故事,一首曲子,只能动摇王氏,却无法扳倒一个根基深厚的兵部尚书。但如果加上这枚帅印,那便是铁证如山!
她正要再问,老人却摆了摆手,脸上露出极度的疲惫。
“去吧。该说的,我都说了。剩下的,看你的了。”
柳惊-鸿看了他一眼,没有再多言,转身向院外走去。
她走出很远,还能听到身后那断断续续、不成曲调的琴声,像一个老人的呜咽,在控诉着这三十年不公的岁月。
回到清心苑,已是四更天。
绿萼早已急得在屋里团团转,看见柳惊鸿平安回来,差点哭出来。
“小姐!您可回来了!吓死奴婢了!”
柳惊鸿没理她,径直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白纸,提起笔,迅速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
写完,她将纸条折好,递给绿萼。
“天亮之后,把这个交给王府的账房,让他去办。”
绿萼接过纸条,借着烛光一瞧,只见上面写着——
“寻京中最好的工匠,以天外陨铁,仿制一枚私印,印刻‘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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