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皇家仪仗浩浩荡荡出了宫门，沿运河乘舟南下。
南巡对于久居深宫的妃嫔而言，是难得的放松与机遇。龙舟高大华美，其后紧随的凤舟与各色宫船亦是雕梁画栋，旌旗招展。河面被船队划开道道波纹，两岸秋色如画，层林尽染，但对于船上的人们而言，外面的景致再美，也美不过身边这场无声的较量。
萧明玥立在分配给她的宫船甲板边缘，扶着栏杆，远眺河面。秋风带着水汽拂面，吹动她鬓角的碎发，也带来一丝沁人的凉意。她今日穿着一身湖水绿的常服，料子普通，颜色清雅，在这争奇斗艳的妃嫔中，显得并不起眼。
然而，不起眼，有时便是最好的保护色。
“容贵人倒是好兴致，在此吹风。”一个温和却不失威仪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萧明玥转身，只见皇后沈令婉在宫女的簇拥下，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甲板上。她穿着象征身份的明黄色凤纹常服，仪态万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端庄笑容。
“给皇后娘娘请安。”萧明玥立刻屈膝行礼，姿态恭谨。
“起来吧。”皇后虚扶一下，走到她身侧，与她一同望着河面，“这秋日河景，确实别有一番韵味。难怪皇上每年此时，都愿出来走走。”
“娘娘说的是。”萧明玥垂眸应道，心中却暗自警惕。皇后主动与她搭话，绝非闲谈那么简单。
果然，皇后话锋一转，似是不经意地说道：“本宫听闻，容贵人前些日子帮着苏贵人打理宫中事务，很是妥帖。苏贵人有孕在身，你能如此帮衬，可见是个懂事知礼的。”
“娘娘谬赞了，臣妾只是略尽绵力，不敢居功。”萧明玥回答得滴水不漏。
皇后笑了笑，目光扫过甲板，忽然道：“这甲板上风大，站久了难免沾染湿气。来人，去取些热茶来，给容贵人也暖暖身子。”
立刻有宫女应声而去。很快，那宫女端着一壶热茶回来，脚下却不知怎地一个趔趄，手中茶壶倾斜，滚烫的茶水大半泼洒在萧明玥脚边的甲板上，溅湿了她的裙摆鞋袜，留下一片深色的水渍，蒸腾起带着茶香的白汽。
那宫女慌忙跪地请罪：“奴婢该死！奴婢一时脚滑，冲撞了贵人！”
场面瞬间安静下来，附近几位妃嫔和宫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慕容嫣站在不远处，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
皇后蹙起眉头，语气带着责备：“毛手毛脚的东西，惊扰了容贵人，还不快收拾干净！”她转而看向萧明玥，语气转为关切，“容贵人没烫着吧？这甲板湿滑，可要小心些，莫要像这奴婢一般失了分寸。”
话语温和，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萧明玥瞬间明白了。这并非意外，而是皇后的警告与试探。泼水是假，弄湿甲板，制造“意外”的场地才是真。皇后是想让她在此地“失足”，要么滑倒出丑，要么狼狈躲闪，无论哪种，都是在这南巡之初，在众人面前损了她的颜面，挫了她新晋贵人的锐气。
裙摆和鞋袜传来湿冷的触感，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周围的视线或明或暗，带着审视与看好戏的意味。
电光火石间，萧明玥心念急转。若她此刻退让，或者只是默默承受，往后皇后乃至其他人，只会变本加厉。她必须反击，但不能是硬碰硬的反击。
只见她脸上非但没有怒色，反而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自责，她非但没有后退避开那片水渍，反而向前迈了一小步，更加靠近皇后，同时提高了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道：“皇后娘娘息怒！是臣妾不好，站得离娘娘太近，挡了宫人奉茶的路，才致使她失手！”
她一边说，一边仿佛是为了更好地向皇后解释请罪，脚下看似无意地一动，恰好踩中那片水渍最湿滑的边缘，身体顿时一个失衡，口中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去！
她扑倒的方向，不偏不倚，正是皇后所在！
“娘娘小心！”
“容贵人！”
几声惊呼同时响起。
萧明玥似乎极力想要稳住身形，双手在空中慌乱地抓挠，结果右手恰好挥到了旁边宫女端着的那壶尚且温热的茶壶上！
“哐当！”
茶壶被扫落在地，碎裂开来。而壶中残余的小半壶茶水，混合着之前的茶水，尽数泼洒而出，目标直指皇后沈令婉那身明黄色的凤纹常服！
从胸口到下摆，瞬间被深色的茶渍浸染，湿了一大片，紧紧贴在身上，狼狈不堪。那精心描绘的凤纹，在茶水的侵蚀下，也变得模糊不清。
一切发生得太快，皇后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得胸前一片湿热，低头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脸上的端庄笑容瞬间僵住，继而转为铁青。
萧明玥则“勉强”稳住了身形，跌坐在湿漉漉的甲板上，发髻微乱，脸色苍白，裙摆更是湿透，她仰头看着皇后，眼中充满了真实的（至少看起来是真实的）恐惧与无措，声音带着哭腔，连连叩首：“臣妾罪该万死！臣妾罪该万死！甲板湿滑，臣妾一时站立不稳，竟……竟冲撞了凤体，污了娘娘礼服！臣妾……臣妾……”
她像是吓得语无伦次，只是不住地请罪。
甲板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皇后胸口剧烈起伏，气得指尖都在发抖。她本想让萧明玥出丑，结果却是自己当众被泼了一身茶水，凤仪尽失！而且，萧明玥这番做派，将责任全揽到了自己“不小心”和“甲板湿滑”上，她若此时严加斥责，反倒显得她这个皇后没有容人之量，苛责一个“无心之失”的低位妃嫔。
尤其是，那甲板，确实是她让人弄湿的！
“怎么回事？”一个沉稳威严的声音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皇帝不知何时已闻讯从龙舟来到了凤舟甲板，眉头微蹙，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他的目光扫过跌坐在地、狼狈可怜的萧明玥，又落在浑身湿透、脸色难看的皇后身上。
皇后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勉强维持着仪态，抢先开口道：“皇上，无事。只是容贵人不慎滑倒，碰翻了茶盏，些许小事，惊扰圣驾了。”她不能让皇帝知道是她先弄湿甲板意图不轨。
萧明玥依旧跪伏在地，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颤抖：“皇上恕罪，皇后娘娘恕罪！是臣妾愚笨，未曾想这甲板如此湿滑，站立不稳，才……才闯下大祸，污了娘娘凤服……”她将“甲板湿滑”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皇帝的目光在湿漉漉的甲板和那两个狼狈的女子身上转了一圈，神色不明。他自然是看出了其中的蹊跷，后宫这些手段，他见得多了。只是，一个是被泼湿的贵人，一个是凤服被污的皇后，一个口口声声自责请罪，一个强装大度……
他最终看向皇后，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既然无事，便都散了吧。皇后衣裙湿了，秋风寒凉，莫要着了风寒，快回去更衣。”
这话，看似关怀，实则已是给了皇后台阶，也间接认可了这是“意外”。
皇后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却只能低头应道：“是，臣妾遵旨。”
皇帝又看了一眼依旧跪在地上的萧明玥，淡淡道：“容贵人也起来吧，回去换身干爽衣裳。”
“谢皇上恩典。”萧明玥这才在晚翠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起身，依旧是一副惊惧交加、我见犹怜的模样。
皇后狠狠瞪了萧明玥一眼，那眼神冰冷刺骨，随即在宫女的簇拥下，转身离去，背影僵硬。
慕容嫣看着这一幕，脸上讥诮之色更浓，却也没说什么，扭着腰肢走了。
其他妃嫔也纷纷散去，只是离去前看向萧明玥的目光，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这位容贵人，看着柔弱，恐怕不是个简单角色。
晚翠扶着萧明玥回到舱房，关上门，才压低声音，带着后怕与钦佩道：“小姐，您刚才……太险了！”
萧明玥任由晚翠帮她脱下湿透的衣裙，脸上的惶恐与脆弱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静的冷漠。她看着铜镜中自己略显苍白的脸，淡淡道：“险？若不如此，此刻沦为笑柄，被皇上认为‘失了分寸’的人，就是我了。”
她轻轻抚过之前被茶水溅湿、此刻仍有些冰凉的手背。“皇后想让我滑倒，我便‘滑倒’。只是这倒下的方向，和带来的后果，由不得她来控制。”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皇后弄湿甲板想让她出丑，她便利用这湿滑的甲板，制造了一场“意外”，不仅化解了自身的危机，反而让皇后吃了个哑巴亏，当众失了颜面。
“经此一事，皇后娘娘怕是……”晚翠有些担忧。
“她本就视我为眼中钉，多这一桩，少这一桩，并无区别。”萧明玥语气平静，“重要的是，经此一事，皇上会如何看待。”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一个‘愚笨’、‘不小心’，却也因此显得不那么具有威胁性的妃嫔，有时候，比一个处处精明的人，更让人放心。”
舱外，河水汤汤，舟行不止。
而在这华丽的御舟之上，第一回合的较量，已悄然落幕。萧明玥用一身湿衣，换来了暂时的安全，以及帝心之中，一丝微妙的权衡。前方的路，依旧漫长，但至少，她证明了，自己并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这宫里的弈局，她已执子，落子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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