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意外巧合)。
那日我在梅树下扫落花,老住持忽然问我:“可悟了?”
我望着满地残红,想起自己曾是京城最骄傲的贵女,如今却连扫花的手都生了茧。
“未曾悟。”我答。
他笑了:“你还在想那个让你家破人亡的负心人?”
一阵风过,枝头最后一片花瓣飘落。
我忽然明白了——不是风动,不是花动,是我的心一直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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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里的晨钟,总是准时在寅卯之交敲响。
那沉郁而清越的声响,穿透尚未褪尽的薄雾,漫过寮房低矮的窗棂,也将倚在榻上浅眠的沈未曦彻底唤醒。她其实早已醒了,或者说,并未真正安眠。山中春寒犹重,单薄的青灰色棉被抵御不了彻骨的凉意,更何况是心底里渗出来的那股子冷。她静静地躺着,听着钟声一层层漾开,余韵在空寂的山谷间盘旋,直至消散。然后,是远远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梵唱,那是僧侣们早课的开始,声音平稳、悠长,不带丝毫起伏,仿佛生老病死、爱恨嗔痴,都在这单调而重复的音节里被碾磨成了虚无。
她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关节像是生了锈,每动一下都带着轻微的涩痛。这具身子,早已不是当年在京城永宁侯府时,那被绫罗绸缎与金尊玉贵娇养出来的模样了。指尖拂过叠放整齐的、同样质料粗糙的青灰色僧袍,触手不再是记忆中滑腻的云锦或是柔软的杭绸,只有一种粗粝的、磨着皮肤的实在感。
推开房门,带着草木清润和香火气息的空气涌了进来。天色是那种将明未明的灰蓝色,庭院空旷,石板路湿漉漉的,反射着微光。几株老梅树伫立在院角,花期早已过了,满树是郁郁葱葱的新叶,只在树下,偶尔还能见到一两片干枯蜷缩的、早已失了颜色的花瓣,紧紧贴着地面。
她拿起靠在墙角的竹扫帚。很长,很沉,比她过去在侯府花园里,见丫鬟们用来轻巧拂去石径上落花的那些精巧扫帚,不知笨重了多少。握住帚柄的位置,原本光滑的竹节,已被磨得温润,也磨出了几处浅浅的凹痕。她摊开手掌,借着熹微的晨光看去,掌心那里,几个淡黄色的茧子赫然在目,还有一两道新添的、细小的裂口。这便是半年青灯古佛生涯,留给她的印记之一。
从前那双的手,是用来调香、抚琴、执笔描画、轻执团扇的。指甲上染着鲜亮的蔻丹,腕间套着价值连城的翡翠玉镯。如今,这双手每日里做的,是洒扫、是提水、是帮着厨下捡拾柴火、是擦拭佛前那似乎永远也落不尽的尘埃。
她开始扫地。从庭院的这一头,到那一头。竹扫帚划过石板,发出“沙——沙——”的声响,规律而寂寞,与远处持续传来的诵经声混杂在一起,构成这云深寺每日清晨不变的背景。
思绪,却不像这扫地声那样容易控制。它们总是不期然地,挣脱此刻的禁锢,溜回到很久以前。
也是春天,侯府的后花园。那是真正的“春如锦,人如画”。各色名品牡丹、芍药开得如火如荼,空气里是甜腻醉人的暖香。她穿着最新裁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领着丫鬟仆妇,穿行在花丛间。那时的她是京城最耀眼的那颗明珠,是永宁侯府的嫡长女,才貌双全,名动京华。多少王孙公子趋之若鹜,只求能得她一回眸。
而她,偏偏将那一腔少女最炽热、最毫无保留的情愫,系在了一个叫陆文晋的寒门学子身上。犹记得那次诗会,他在众人面前,如何不卑不亢,又如何才情敏捷,一首咏梅诗,道尽了风骨与清雅。他望过来的眼神,是那样清澈,又带着恰到好处的、独属于她的倾慕。
“未曦,”他曾在那株他们初遇的白玉兰树下,握着她的手,声音低沉而坚定,“他日我若高中,必以凤冠霞帔,三书六礼,迎你过门。此生绝不负你。”
誓言犹在耳边,滚烫得仿佛能灼伤灵魂。可后来呢?
后来,是父亲获罪下狱,是赫赫扬扬的永宁侯府一夜之间大厦倾颓,是家产抄没,是亲人流散。她从云端跌落泥沼,四处奔走,想要求援,却昔日门庭若市的侯府,变得门可罗雀。那些曾对她殷勤备至的“世交”,避她如蛇蝎。
最后,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怀着一丝微弱的、也是最后的希望,找到了陆文晋租住的小院。那时,他已是新科进士,风光无限。她站在门外,听见里面传来的笑语喧哗,有他的声音,还有一个娇俏的女声——那是吏部侍郎的千金。
她听见那女子娇声问:“文晋哥哥,听闻那永宁侯府的沈大小姐,昔日与你有些交情?”
然后,是他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撇清的冷漠与轻嘲:“不过是些泛泛之交,她那般骄纵任性,目下无尘的贵女,我辈寒门,如何高攀得起?如今她家获罪,更是咎由自取,与我何干?”
“咎由自取”……“与我何干”……
八个字,像八把淬了毒的冰锥,瞬间将她最后一点支撑的力量彻底击碎。她站在那春意盎然的街角,却觉得周身血液都冻住了,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家破了,人亡了,爱情原来也不过是一场精心算计的骗局。她这颗被弃若敝履的棋子,还能去哪里?
是家中一位早年出家、在此地带发修行的远房姑母,看她可怜,辗转将她带来了这远离京城的云深寺,暂且容身。
“沙——沙——”扫帚声依旧。
沈未曦用力闭了闭眼,试图将那些翻涌上来的、带着血腥味的记忆压下去。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的,是寺庙里特有的檀香混着潮湿土木的味道,与记忆中侯府花园的暖香、与陆文晋书房里清雅的墨香,截然不同。
她扫到了那几株梅树下。目光所及,是石阶缝隙里,几片零落的、早已枯萎发黑的花瓣。她下意识地停住动作,怔怔地看着。
“阿弥陀佛。”
一声平和的佛号在身后响起。沈未曦悚然回神,连忙转身,合十行礼:“住持大师。”
来者是云深寺的住持慧明法师,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僧,须眉皆白,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却澄澈通透,仿佛能映照出人心底所有的尘埃与波澜。他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她,落在她刚刚凝视的那几片残瓣上,又缓缓移向枝头的新叶。
“沈施主,近日佛法功课,可有进益?”慧明法师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一种让人心静的力量。
沈未曦低下头,看着自己握着扫帚、指节有些发白的手,轻声道:“每日诵经,不敢懈怠。只是……弟子愚钝,诸多经义,如坠五里雾中,不得其门而入。”
《心经》里说“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可她被家族覆灭、爱人背弃的痛苦日夜煎熬,何曾有一刻得到度脱?《金刚经》里讲“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可她被困在过去的噩梦里,看不到现在,更不敢想未来。那些文字她都认识,道理似乎也明白,可落到自己身上,却轻飘飘的,没有半分力量。
慧明法师并不意外,只淡淡道:“经是佛言,路需己行。执着于文字,亦是障碍。”他顿了顿,忽然问道:“你看这梅树,花开时如何?花落时又如何?”
沈未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梅树无言,新叶在晨风中微微颤动。
“花开时……绚烂夺目,人人称赞。”她想起侯府园中的梅,也想起自己曾经如花般盛放的年华,“花落时……零落成泥,凄清寂寥。”一如她如今的境遇。
“哦?”老住持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那你可知,花为何开?又为何落?”
沈未曦语塞。这似乎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春来花开,春去花落,需要理由吗?她迟疑道:“自是……时节因缘?”
“是因缘,亦是无常。”慧明法师缓缓道,“花开不必喜,花落不必悲。荣枯有时,生灭有法,非关你心。你觉其绚烂,觉其寂寥,不过是你的心,住在了‘色相’之上,随之起伏罢了。”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沈未曦脸上,那目光平和,却仿佛有穿透一切的力量:“扫了这许久的落花,看了这许久的荣枯,沈施主,可曾悟了些什么?”
可悟了?
这三个字,像一块巨石,猛地投入沈未曦看似平静的心湖,掀起了惊涛骇浪。
悟?悟什么?
悟这世事变幻无常,昨日朱门绣户,今日青灯古佛?谁这人心易变,昨日海誓山盟,今日形同陌路?悟这富贵如浮云,恩爱似流水?
这些道理,她难道不懂吗?她亲身经历了,痛彻心扉了!可懂了又如何?痛苦并未因此减少分毫。那些恨,那些怨,那些不甘与屈辱,依然像毒蛇一样,盘踞在她的心底,日夜啃噬。
她想起背弃诺言的陆文晋,想起他此刻或许正官运亨通,娇妻在侧,春风得意。而她自己,却要在这荒山古寺里,了此残生?凭什么?天道何在?公理何存?!
一股炽烈的怨恨猛地冲上心头,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疼了起来。那攥着扫帚的手,因为用力,骨节突出,微微颤抖。她几乎要控制不住,想要嘶喊,想要质问这苍天,质问这佛祖!
然而,触目所及,是老住持那双平静无波、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是这寂静的、只有风声和远处梵呗的寺院庭院,是手中这冰冷的、粗糙的竹扫帚,是身上这代表着摒弃红尘的、毫无光彩的青灰僧袍。
所有的愤怒与不甘,冲到喉咙口,最终却化作了一声近乎虚无的叹息。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腾的情绪,声音干涩而疲惫:
“回大师,弟子……未曾悟。”
她答得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她以为自己会哭,可眼眶干干的,连一滴泪都没有。或许,眼泪早已在那段颠沛流离、看尽世态炎凉的日子里流干了。
慧明法师静静地看了她片刻,脸上竟缓缓露出一丝极淡、却意味深长的笑意。那笑容里没有嘲讽,没有失望,反而像是……一种早已料到的了然。
“是未曾悟,”他声音平和,却字字清晰,敲在沈未曦的心上,“还是不愿悟?”
不等沈未曦反应,他接着问道:“你每日在此洒扫诵经,身子是在这方外之地,可你的心,是否还留在那红尘俗世之中?是否还在想着,那个让你永宁侯府家破人亡的……负心人?”
“负心人”三个字,如同最后一道惊雷,猝然劈开了沈未曦苦苦维持的平静外壳。她浑身猛地一颤,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惨白如纸。一直低垂的头倏地抬起,眼中是无法掩饰的震惊、痛苦,以及被赤裸裸揭穿伤疤后的狼狈与尖锐的痛楚。
他怎么会知道?她从未对寺中任何人详细说起过自己的过往!这位看似不问世事的老僧,竟早已将她看穿?
而慧明法师,问出这石破天惊的一句后,却不再看她。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投向那株老梅树的枝梢。
就在此时,一阵山风,毫无预兆地吹了过来。
这风不同于平日轻柔的晨风,带着一股旋劲儿,掠过庭院,卷起地上沉积的些许尘土和枯叶,也摇动了那几株梅树的枝桠。树叶哗啦啦地响成一片。
沈未曦被风迷了眼,下意识地侧过头。
也就在这一瞬,她看见,在那阵突如其来的风里,梅树最高的一根枝桠上,最后一片蜷缩的、枯黄的、不知为何迟迟未曾飘落的陈旧花瓣,终于支撑不住,脱离了枝头。
它没有立刻坠落,而是在风中打着旋,飘飘摇摇,忽上忽下,像一个犹豫不决的、失去了方向的魂灵。阳光恰好从云层的缝隙里漏下一缕,金线般投射过来,竟给那枯黄的花瓣镀上了一层短暂而虚幻的光晕。
沈未曦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片落花牵动了。
她看着它挣扎,看着它飘零,看着它最终无力抵抗地力的牵引,悄然无声地,落入了树下泥土的缝隙里,与她刚刚扫拢的那些落叶、尘埃,混在了一处,再也分辨不出。
风停了。
庭院里恢复了寂静。远处的诵经声不知何时也已歇下,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慧明法师何时离去的,沈未曦完全没有察觉。
她只是僵立在原地,维持着侧头凝视那片花瓣坠落之处的姿势,一动不动。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柄竹扫帚,像握着一根救命的稻草,虽然她知道,它什么也承载不了。
老住持的话,却如同山谷回音,一遍又一遍在她空茫的脑海中震荡、叠加、反复回响——
“可悟了?”
“未曾悟。”
“是未曾悟,还是不愿悟?”
“是否还在想着那个负心人?”
……
想着那个负心人?
是的,她在想。无时无刻不在想!想他的背叛,想他的狠心,想他的虚伪,想他毁了她的一切!这恨意,是她在这冰冷绝望的境地里,唯一能感受到的、属于她自己的、滚烫的东西。她靠着这恨意,证明自己还活着,证明那段被彻底否定和碾碎的过去,并非全然是梦。
可就在刚才,就在那片枯黄花瓣脱离枝头、在风中无力飘零、最终黯然坠地的那个瞬间——
她问自己:你的恨,你的怨,你的不甘,你的所有这些日夜煎熬、如同烈焰焚心般的情绪,究竟是因为风动了(外境的变迁),还是花动了(他人的作为)?
是因为陆文晋的背叛吗?是因为家族的覆灭吗?
是的,是。可然后呢?
风总是要吹的,花总是要落的。世间万物,有成住坏空,人情冷暖,有聚合离散。陆文晋会变心,永宁侯府会倾塌,这本就是这无常世相中,可能发生的、甚至可说是寻常的事情。如同春去秋来,日升月落,是这世间的“法”。
而她,却将自己的整颗心,死死地“系”在了那已然逝去的“花”(曾经的繁华与情爱)、那已然吹过的“风”(他人的背弃与命运的打击)之上。她不肯放开,不肯让那页翻过去,如同那片枯黄的花瓣,早已该零落成泥,她却硬要它在枝头苦捱,承受风霜。
不是风在动。
也不是花在动。
是她自己的心,在动啊!
是她的心,执着于已逝的幻影,不肯面对当下的真实;是她的心,沉溺于自怜与怨恨的泥沼,不肯上岸;是她的心,为自己构筑了一座坚不可摧的牢笼,却将钥匙,交给了早已成为过去的、她根本无法控制的“风”与“花”!
“啪嗒”一声轻响。
沈未曦下意识地低头。是一滴泪,毫无征兆地从眼眶滑落,滴在青灰色的僧袍前襟上,迅速洇开一小团深色的痕迹。
她竟然……哭了。
不是往日那种带着绝望和愤懑的痛哭,而是一种仿佛冰封的河面,被来自地底深处的暖流冲破,从而裂开第一道缝隙时,涌出的清泉。带着凉意,却也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涤荡尘埃的清澈。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那只死死攥着扫帚的手。手掌因为长时间的用力,已经麻木,指尖冰凉。她将手举到眼前,看着掌心那些茧子,那些细小的伤口。然后,她尝试着,一点点,将紧握的拳头,松开。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像是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当五指终于完全摊开,一种奇异的、近乎虚脱的轻松感,混杂着一种尖锐的酸楚,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她甚至能感觉到,那一直紧绷着、仿佛随时会断裂的某根弦,在体内悄然一松。
她再次抬眼,望向庭院。
景物依旧。灰蓝色的天光,湿漉漉的石板,郁郁葱葱的梅叶,远处沉默的殿宇飞檐。
可是,似乎又有什么不同了。
那萦绕在心头、浓得化不开的阴郁和沉重,仿佛被那阵风,吹开了一丝缝隙。透进来一点,极其微弱的,却是真实存在的……光。
她依旧站在这里,依旧是那个家破人亡、寄身佛寺的沈未曦。前路依旧茫茫,过往依旧惨痛。
但就在这片“落花无言”的寂静里,某个困扰她许久、捆绑她许久的结,似乎……松动了那么一丝。
她俯身,重新拾起那柄倒在地上的竹扫帚。动作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隐忍的愤懑和麻木的惯性,而是变得轻缓,甚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她开始继续扫地。
“沙——沙——”
声音依旧,却仿佛有了不同的韵律。
她不再刻意回避那些石缝里、泥土中的落花与残瓣。她只是看着它们,看着它们从何处来,归于何处。然后,用扫帚,将它们轻轻拢到一起。
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五蕴悉从生,无法而不造。
她曾经,用自己的心,画出了一个繁花似锦、情爱缠绵的人间。而后,又用自己的心,将它涂抹成了修罗地狱,血泪斑斑。
而今,这片“落花无言”的禅机,像一滴清露,滴落在那布满怨恨与绝望的画布上,开始悄然晕染,试图洗去一些过于浓烈、过于刺目的颜色。
她知道,距离真正的“悟”,还遥远得很。那彻骨的伤痛,那蚀心的怨恨,不可能因这片刻的恍然而彻底消散。它们或许还会在无数个深夜袭来,还会在她不经意的某个瞬间,露出狰狞的面目。
但是,至少在此刻,在这云深寺的清晨,在这扫地的“沙沙”声里,她第一次清晰地触摸到了那痛苦的根源——并非全然在外,而恰恰在内,在她这颗“动”个不停的心。
风未动,花未动。
是心动。
她扫着地,一步一步,走向庭院深处。青灰色的身影,渐渐融入了寺院的寂寥与古朴之中。唯有那“沙——沙——”的声响,不疾不徐,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放下与救赎的、漫长而艰难的开始。
远处,钟声再次敲响,悠扬,沉静,涤荡着山林,也涤荡着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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