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城的第六日黎明，是在一种死寂的压抑中到来的。西戎人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发动进攻，黑压压的大营沉默地匍匐在城外，仿佛在积蓄着最后致命一击的力量。
城头上，林鹿倚着垛口，目光扫过城外敌营。他一夜未眠，眼中布满血丝，但眼神却如同淬火的寒铁，冰冷而锐利。胡煊和石柱带回的消息不容乐观：西戎大营戒备森严，尤其是马匹聚集地，难以靠近。但他们也发现，敌军主力似乎集中在了南面和西面，东面的防守相对松懈。
“营长，火油和柴草就这么多。”石柱指着角落里一小堆可怜的物资，面露难色。这点东西，想给西戎大军造成混乱，无异于杯水车薪。
林鹿沉默片刻，忽然道：“把我们最后那点肉干和粟米，分下去，让弟兄们吃饱。”
胡煊一愣：“营长，那是最后的口粮了……”
“吃饱了，才有力气拼命，才有力气……逃命。”林鹿的声音低沉，“石柱，挑五个身手最好、最机灵的弟兄，准备好。一旦火起，无论多混乱，你们的任务就是趁乱从东面突围，能走一个是一个，把消息带回灵州……不，直接想办法去洛阳！告诉朝廷，朔方危急，魏承宗或有通敌之嫌！”
这是他最后的安排。他已不指望灵州，只能寄希望于渺茫的帝都朝廷，希望能引起一丝波澜，为死去的弟兄讨个说法。
就在这时，城东外的山林深处，突然响起一阵并不激烈的厮杀声，很快又归于平静。城头守军顿时紧张起来，以为是西戎新的偷袭。
然而，片刻之后，几个身影竟从那片山林中跌跌撞撞地冲出来，朝着城墙方向奋力挥舞着手臂。其中一人，身形明显娇小，穿着沾满泥污的深色胡服。
“城上！不要放箭！我们是灵州来的！”一个清冽却带着疲惫的女声竭力高喊。
林鹿瞳孔猛地一缩！这个声音……
他一把夺过身旁士卒的弓，却又缓缓放下，厉声道：“看清楚！是什么人？”
那几人越来越近，守军终于看清，那为首的竟是一个年轻女子，虽然发髻散乱，脸色苍白，但眉宇间的英气却难以掩盖。她身后是两名持剑护卫的侍女，以及……两个穿着朔方军服却伤痕累累的汉子，其中一人背上还驮着一个昏迷不醒的。
“是……是周小姐？！”有老卒认了出来，失声惊呼。
林鹿心脏猛地一跳！她怎么会来这里？！怎么穿过重重包围的？！
“快！放吊篮！接他们上来！”林鹿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
吊篮迅速放下，周沁和她的侍女以及那两名残兵被拉上城头。周沁脚一落地，几乎虚脱，却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稳稳扶住。她抬头，正对上林鹿那双震惊、担忧、又带着一丝怒火的复杂眼眸。
“你……”林鹿刚想质问，却被周沁急切地打断。
“林营长！长话短说！”周沁气息未匀，语速却极快，“魏承宗昨夜秘密向西北方向运送大批军械，疑似资敌！西戎此次来袭，恐有内应！灵州援军仅有五百，带队校尉王逵是魏承嗣心腹，一路拖延，绝不会真心来救！你们必须立刻突围！”
她的话语如同冰锥，刺穿了城头最后一丝幻想。尽管早有猜测，但被周沁如此清晰地揭露，还是让所有听到的士卒感到彻骨的寒意和愤怒。
“狗娘养的魏承宗！” “卖国求荣的杂碎！” 怒骂声顿时响起。
林鹿扶着她手臂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发白。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杀意，目光落在随后被拉上来的两名残兵和那个昏迷的人身上——那竟是失踪多日的信使之一！
“我们来的路上，在山林里发现了他们，遭遇了西戎游骑……”周沁的一名侍女阿梅快速解释道，“这位军爷昏迷前说，他们送信的小队被一伙来历不明的人伏击了……”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断援、资敌、截杀信使……这是要将他们彻底置于死地！
“营长！西戎大营有动静！好像要进攻了！”了望哨突然声嘶力竭地喊道。
众人望去，只见西戎大营中，号角再次呜咽响起，大批骑兵开始集结，刀枪的反光刺得人眼疼。最后的总攻，来了。
林鹿看了一眼身边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士卒，看了一眼刚刚带来绝望消息却眼神坚定的周沁，又看了一眼城外如潮水般涌来的敌军。
绝境！真正的十死无生之局！
但他林鹿，从不认命！
他猛地挺直脊梁，目光如狼般扫过城头每一个还能站立的人，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疯狂的决绝：“弟兄们！都听到了吗？灵州不要我们了！有人要把我们卖给西戎狗！但我们谷城儿郎，可以战死，绝不能跪着死！”
他举起手中卷刃的战刀，指向城外汹涌而来的敌潮：“今天，没有援军，没有退路！只有我们，和这群想要我们命的豺狼！让他们看看，朔方边军的骨头，有多硬！”
“胡煊！带人把最后那点火油柴草，全部搬到东门！石柱，带你挑好的人，保护周小姐和伤员，准备从东面突围！”
“其余人，跟我来！”林鹿怒吼一声，拖着伤臂，大步走向南面城墙，那里将是承受主要攻击的方向。
“誓与谷城共存亡！”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
紧接着，残存的守军爆发出最后的、惊天动地的怒吼：“誓与谷城共存亡！”
周沁看着林鹿决绝的背影，看着那些明知必死却毅然跟上的士卒，眼眶瞬间红了。她猛地抽出腰间一把短匕，对阿梅阿兰道：“我们不走了！阿兰，你带一个还能动的军爷，务必把消息送出去！阿梅，随我留下助战！”
“小姐！”
“这是命令！”周沁语气斩钉截铁，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走向烽火最前线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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