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整的日子在伤痛与沉默中缓慢流逝。当大部分伤员的状况趋于稳定，营地的基本秩序得以恢复后，一个无法回避的、兼具抚慰与刺痛功能的程序，被提上了日程——论功行赏，或者说，是对此次“雷霆”行动的正式总结与追认。
这并非一场在温暖礼堂中举行的、伴随着鲜花与掌声的盛大典礼。地点，依旧是那个寒风萧瑟的林间营地。时间，选在一个难得的、有着稀薄阳光的午后。所有能够行动的战士，包括那些拄着树枝做拐杖、身上还缠着绷带的伤员，都被召集到营地中央那片被踩实的雪地上。没有座椅，大家或站或坐，围成一圈，气氛庄重而肃穆。
一连长和指导员老何站在人群前方，他们面前放着一张充当讲台的、表面粗糙的树桩。树桩上，放着一本用毛笔认真书写的花名册，几份用粗糙纸张打印、盖着抗联指挥部鲜红大印的嘉奖令（通过最近一次与上级的无线电联络获得），以及几样作为实物奖励的物品：几支缴获的、品相较好的日军钢笔，几本崭新的笔记本，一小包珍贵的白糖，甚至还有两盒虽然皱褶但完好的“老刀牌”香烟。这些在和平年代微不足道的东西，在此刻的深山老林里，却代表着组织能拿出的、最具诚意的肯定。
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枝桠，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照在一张张饱经风霜、带着伤疤和疲惫，却眼神坚定的脸庞上。
指导员老何清了清嗓子，他的声音不再像平时做动员时那般激昂，而是带着一种沉痛而缓慢的节奏，仿佛每一个字都承载着重量。
“同志们，”他开口，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我们今天站在这里，不是来庆祝胜利的。因为任何胜利，在与我们付出的巨大牺牲相比时，都显得如此沉重，如此……令人心痛。”
人群一片寂静，只有风声掠过树梢。
“但是，”老何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必须站在这里！我们必须铭记！铭记我们为何而战，铭记是谁，用他们的鲜血和生命，换来了捣毁日寇‘彼岸花’魔窟的功绩！他们的牺牲，重于泰山！他们的名字，必将永载史册！”
他拿起那本花名册，开始逐一念出在行动中确认牺牲的同志的名字。从周大勇组长，到王磊，到赵铁锤，到沈哲明，再到那一个个在“母体之厅”、在撤离通道、在正面牵制战斗中英勇战死的抗联战士……每念出一个名字，他都会稍作停顿，而人群中，便会响起一阵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有人低下头，有人紧紧攥住了拳头，有人则红着眼圈，努力不让泪水滑落。
江华站在人群的前排，身上裹着那件日军大衣，听着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被念出，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孔。她微微仰起头，看着被树枝切割成碎片的苍白天空，努力将涌上眼眶的湿热逼回去。她知道，此刻，悲伤是一种权力，但坚强，是一种责任。
念完长长的牺牲者名单后，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
接着，是一连长宣布嘉奖令。由于战斗的特殊性和保密要求，嘉奖令的内容相对简洁，更多的是“英勇顽强”、“不怕牺牲”、“为摧毁日寇细菌武器基地做出重大贡献”等定性表彰，并追授周大勇、赵铁锤等主要牺牲人员“特等战斗英雄”称号，其他牺牲人员相应追记功勋。对于幸存者，江华、小李、根生等人，也都记大功一次。
当念到江华的名字时，一连长特意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她身上，语气格外郑重：“江华同志，在行动中指挥若定，身先士卒，尤其在最后关头，承担起指挥重任，带领部分同志成功撤离，并确保了关键情报的保存。经上级研究决定，记特等功一次！并……任命你为临时特别行动队负责人，继续处理此次行动相关后续事宜。”
这份任命，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江华感受到了周围投来的、混合着敬佩、同情与期望的目光。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份荣誉，更是一副沉甸甸的担子。她挺直了脊梁，尽管内里依旧空落而疼痛，但脸上没有任何犹豫，向着连长和指导员，也向着所有战友，郑重地点了点头。
随后，是象征性的实物奖励颁发。那支品相最好的日军钢笔和一本笔记本被交到了江华手中。钢笔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微颤，她想起了沈哲明曾经用类似的笔，在灯下记录数据和药方。那包白糖，则分给了伤势最重的几名伤员，包括根生。香烟则由一连长做主，分给了会抽烟的战士们。
没有欢呼，没有掌声。整个“论功行赏”的过程，更像是一场无声的誓师和沉重的告别。奖励本身微不足道，但其象征意义却无比巨大——组织看到了他们的付出，记住了他们的牺牲，并将未尽的责任，交到了幸存者的肩上。
仪式结束后，战士们默默地散去，回到各自的岗位或养伤的地方。获得的奖励被小心翼翼地收好，那支钢笔，那包白糖，代表的不是物质，而是一份被确认的忠诚与价值。
江华拿着钢笔和笔记本，没有立刻回到窝棚。她独自一人，走到营地边缘，眺望着远方那座仿佛矮了一截、依旧被死亡气息笼罩的山峰。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却无法温暖她心底的寒意。
“论功行赏”结束了，但它勾起的回忆与痛楚，却远未平息。这份用战友生命换来的“功”与“赏”，如同烙印，深深灼刻在她的灵魂上，提醒着她前路漫漫，使命未尽。寒霜，依旧覆盖着这片土地，也覆盖着每一个幸存者的心。他们需要时间，去消化这份沉重的肯定，去背负着逝者的期望，在冰雪中，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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