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大礼堂的掌声如同不愿退去的潮水,一遍遍拍打着江澈摇摇欲坠的神经。
会议结束的宣告声刚落,他就像一根被瞬间抽掉骨头的海参,只想瘫软在座位上。然而,现实比他想象的更加残酷。
“江主任!江老弟!留个电话,改天我们白云乡全体班子成员,上门取经!”
“江主任,我们石门镇那块地跟你们后院差不多,您给参谋参谋?”
一群穿着各式夹克的乡镇书记、镇长,像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将他团团围住。一张张热情的脸,一双双渴望的眼,还有无数伸过来想要加微信的手,构成了一幅让江澈窒息的画面。
他感觉自己不是先进典型,而是一块唐僧肉,谁都想上来咬一口,沾点仙气。
“大家太客气了,我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运气,都是运气。”江澈脸上挂着职业假笑,一边应付,一边试图从人缝里挤出去。
“江老弟谦虚了!这哪是运气,这是水平!”一个大腹便便的书记紧紧攥住他的手,用力摇晃,“那套‘三环理论’,简直是振聋发聩!我们回去就要组织学习!”
三环理论?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个?江澈脑子嗡的一声,随即反应过来,大概是那套“破圈、赋能、闭环”的鬼话。他现在只想给当时的自己一巴掌,怎么就不能说得再简单点,比如“多种菜,多浇水,多松土”?
“小江,这边!”
镇长李卫国洪亮的声音如同救命的号角,他像一辆重型坦克,硬生生从人群中挤开一条通路,身后跟着面色沉静的孙大海。
“各位,各位,我们小江同志为了准备这份材料,熬了好几个通宵,得让他回去歇歇。”李卫国一边打着哈哈,一边护犊子似的把江澈拉到自己身后,脸上那股子骄傲劲,仿佛江澈是他亲儿子。
孙大海则只是用他那锐利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周围嘈杂的声音便不自觉地低了下去。他没说话,但那气场已经表明了一切:这是我们青龙镇的人,你们看看就行了,别动手动脚。
在两位领导的“保驾护航”下,江澈终于逃离了“粉丝见面会”现场,坐上了回镇里的车。
车里,李卫国还在兴奋地回味着会上的盛况,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卧龙凤雏”。江澈靠在车窗上,看着飞速倒退的街景,身心俱疲。他感觉自己刚刚打完了一场世界大战,而那份发言稿,就是投向敌军阵地的原子弹,虽然赢了,但自己也被辐射得半死不活。
他现在唯一的念想,就是回到宿舍,关机,断网,睡他个地老天荒。
……
与此同时,青龙县政府办公室主任王明,正襟危坐在一辆驶向市区的黑色帕萨特里。他的膝盖上,放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里面装着的,正是那份被县长赵立新誉为“教科书级别”的发言稿。
王明的心情有些复杂。作为县府办大管家,他自认也是写材料的一把好手,可看了江澈的稿子,他第一次感到了什么叫“代差”。那已经不是文笔好坏的问题,而是一种思维方式上的降维打击。
车子在市委大院门口停下。这里比县里更加庄严肃穆,来往的人们脚步匆匆,脸上都带着一种内敛而深沉的表情。
王明整理了一下衣领,拿着文件袋,熟门熟路地走进了组织部所在的大楼。他要找的人,是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刘建诚。
刘建诚四十出头,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气质儒雅,但眼神中却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锋利。他以思路开阔、不拘一格着称,最烦的就是那些四平八稳、言之无物的官样文章。
“刘部长,赵县长让我把这个给您送过来。”王明恭敬地将文件袋递了过去。
“哦?老赵又发现什么宝贝了?”刘建诚笑了笑,接了过来。他对这位军人出身的县长颇有好感,知道他是个务实的人,不会无的放矢。
“是青龙镇的一个年轻干部,在全县干部大会上的发言稿。”王明补充道,“赵县长评价很高。”
“青龙镇?”刘建诚的眉毛微微一挑,这个名字他有点印象。好像最近市里几份舆情报告里,这个乡镇都作为正面典型出现过。先是解决了扶贫数据的问题,后来又圆满处置了水泥厂改制,每一次都化险为夷,处理得滴水不漏。
他抽出那几页打印纸,目光落在标题上。
《在守正与创新中寻求基层治理的最优解——关于“干部减压生态角”的几点思考》
刘建城扶了扶眼镜,心里没什么波澜。这种标题他见得多了,越是宏大,内容可能越空洞。
他耐着性子往下看。
“破圈与立轴……赋能与归心……顶层设计与底层逻辑……”
看到这些词,刘建诚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不出所料,又是一套时髦的“新话”。现在的年轻人,总喜欢用这种包装精美的词汇来掩盖思想的贫乏。
他端起茶杯,准备喝口水就把它放到一边。可目光扫过下一段时,却顿住了。
“……我们破除的是物理空间的壁垒,建立的却是以人为本、以情动人的情感关怀新‘轴心’……”
“……它通过体力劳动,为我们这些长期伏案的脑力劳动者‘赋体能’;它通过见证生命的成长,为我们日益疲惫的心灵‘赋心能’……”
刘建诚放下了茶杯,身体微微前倾。
不对劲。
这些话,虽然用了新词,但内核却异常的朴实和真诚。它没有停留在概念的空转上,而是精准地描述了一种状态,一种感受。特别是“赋体能”和“赋心能”的提法,简单两个词,就把一个脑力劳动者从体力到精神的双重困境与解脱,刻画得淋漓尽致。
他继续往下看,神情越来越专注。
当他读到“我们打通了政策善意与个体感受之间的‘最后一公里’”时,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就是这个!
刘建诚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市里乃至省里,天天都在提“关爱基层干部”,发了无数文件,组织了无数活动,但效果往往不尽如人意。为什么?就是因为政策的“善意”,没有真正转化为干部个体的“感受”。中间隔着一层厚厚的壁垒。
而这个年轻人,用一片菜地,就轻巧地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更让他感到惊讶的,是这篇发言稿的逻辑。它不是平铺直叙地介绍经验,而是构建了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从破除壁垒,到激发能量,再到形成闭环,一环扣一环,层层递进,最后落脚到“顶层设计”与“底层逻辑”的统一。
这哪里是一个乡镇干部的发言稿?这分明是一篇高质量的管理学论文!
他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了发言人的名字和职务:青龙镇党政办副主任,江澈。
“江澈……”刘建诚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形象:一个戴着黑框眼镜,少年老成,整天抱着政策文件啃的“学究型”干部。
“这个小同志,多大年纪?什么学历?”他抬头问王明。
王明连忙回答:“刘部长,我来的路上特意问了,这个江澈,去年刚考进来的公务员,才二十六岁,普通一本大学毕业。”
“二十六岁?”
刘建诚彻底愣住了。
他推翻了自己刚才的画像。一个二十六岁的年轻人,刚入职一年多,在乡镇这种大染缸里,怎么可能写出如此老到、深刻,同时又充满人文关怀的东西?
这不像是“学”出来的,更不像是“写”出来的。字里行间那股子举重若轻的从容,那份洞悉人心的通透,倒像是一个在宦海里沉浮了几十年,看尽了繁华与苍凉之后,返璞归真的人才能有的感悟。
他将稿子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一次,他看到的不再是文字,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矛盾的、复杂的、极度有趣的年轻人。
他似乎很懂官场上的那一套“话术”,甚至玩得比谁都溜,但他又不屑于仅仅停留在“术”的层面,而是试图去探究“道”的本源。他好像什么都看透了,却又保留着一份难得的悲悯和温情。
刘建诚靠在椅背上,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扶手。他见过太多所谓的“青年才俊”,要么是锋芒毕露的“卷王”,要么是夸夸其谈的“理论家”。但像江澈这样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他身上有一种奇特的混合气质:既有老狐狸的深沉,又有赤子般的通透。
“有意思……”刘建诚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微笑,“真是一个有趣的年轻人。”
王明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他知道,能让刘建诚说出“有趣”两个字,比说“优秀”的分量要重得多。优秀的人常有,而有趣的人不常有。
沉吟片刻,刘建诚拿起桌上的红色电话,拨通了青龙县委组织部的内线。
“喂,我是刘建诚。帮我调一份你们青龙镇江澈的个人档案,对,完整的,全部。尽快送到我办公室来。”
挂掉电话,他将那份发言稿小心地放进一个透明文件袋,郑重地摆在了自己右手边的案头。
……
青龙镇,政府宿舍。
江澈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感觉每一块骨头都在呻吟。他连澡都懒得洗,只想就这么昏死过去,直到世界末日。
总算……结束了。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终于被搬开。虽然过程惊心动魄,但好在结果是好的。发言稿交了,典型也当了,这阵风头应该很快就会过去。接下来,他又能恢复到喝茶看报、坐等下班的幸福摸鱼生活里了。
他甚至开始盘算,明天要不要用“公开演讲造成心理创伤”的理由,给自己请一天假。
就在他迷迷糊糊,即将坠入梦乡的时候,枕边的手机,突然不合时宜地疯狂震动起来。
江澈烦躁地摸过来,看都没看就划开了接听键,有气无力地“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传来办公室主任陈光明急促又带着一丝惊疑不定的声音。
“江澈!江主任!你……你到底在市里干了什么?”
江澈一个激灵,睡意瞬间跑了一半:“没干什么啊,就发了个言,怎么了?”
陈光明的语调变得更加古怪,他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刚刚……刚刚县委组织部打电话过来,说是受市委组织部刘副部长的委托,要调你的个人档案!完整的!所有材料!现在就要!”
“你说什么?!”
江澈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市委组织部?刘副部长?个人档案?
这几个词像一把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天灵盖上,砸得他头晕目眩,耳鸣不止。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在浅水区悠闲吐着泡泡的鱼,自以为安全无比,却没发现,海面之上,一双来自深海巨兽的眼睛,已经冰冷地注视了他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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