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陈光明的声音还在继续,但江澈已经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市委组织部?刘副部长?个人档案?
这几个词像一串冰冷的钥匙,捅进了他精心构筑的“躺平”美梦,然后毫不留情地转动、搅碎,将里面的一切都暴露在刺眼的光线下。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衬衫。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上了头顶,又在刹那间退回脚底,只留下冰冷的心悸和一阵阵的耳鸣。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在浅水区悠闲吐着泡泡的咸水鱼,自以为找到了最安全舒适的角落,每天晒晒太阳,躲躲天敌,就能安稳地活到自然死亡。却没料到,海面之上,一双来自万米深海的巨兽之眼,早已穿透了层层水波,冰冷地注视着他,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
“江澈?江主任?你还在听吗?”陈光明在电话那头察觉到了异样。
“……在。”江澈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像是生了锈的齿轮,“我知道了,陈主任,谢谢你。”
挂掉电话,他将手机丢在一旁,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重重地倒回床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
完了。
这个念头,像一颗黑色的种子,在他脑海里迅速生根、发芽,长成了一棵遮天蔽日的绝望之树。
从扶贫数据造假,到老兵抚恤金,再到后院那片该死的菜地。他每一次为了自保、为了躲避加班而做出的“挣扎”,在别人眼里,都成了一次次深谋远虑的“布局”。
他以为自己只是在县里出了点小名,像水面泛起的一圈涟漪,很快就会平息。
他万万没想到,这圈涟漪竟然能荡到市里去!还惊动了市委组织部的副部长!
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决定全市干部前途命运的核心枢纽!
那个刘副部长,又是什么人?那是能让县长赵立新都得毕恭毕敬,亲自派人跑一趟送材料的大人物!
自己的档案被送到了那种地方,被那种人物看在眼里,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再也不可能当一个默默无闻的小透明了。
他被贴上了一个“人才”的标签,一个“有趣”的标签。从此以后,他的一言一行,都可能被放在显微镜下观察、解读。
江澈打了个寒颤。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悲惨生活:开不完的会,写不完的材料,参加不完的座谈,被树立成一个又一个典型,从县里到市里,再到省里……最后,像上一世一样,在某个更高的位置上,被更汹涌的浪潮拍得粉身碎骨。
不!绝不!
他猛地坐起来,眼神中闪过一丝挣扎的凶光。
他必须想办法,把这个“人才”的标签撕掉!他要自污!要犯错!要让那些大领导觉得他江澈就是个绣花枕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可……要怎么做?
上班迟到?开会睡觉?顶撞领导?
江澈的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又被他一一否决。这些小打小闹,在孙大海那种老狐狸眼里,恐怕又会变成“年轻人承压过大,行为失常”或是“此子故意藏拙,心机深沉”的另一种解读。
这个夜晚,江澈彻夜未眠。
他感觉自己被一张无形的大网越收越紧,无论他怎么挣扎,都只是徒劳。
接下来的几天,江澈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将【存在感削弱光环】和【办公室神级伪装术】的功率开到最大,每天准时上班,到点下班,不和同事多说一句话,开会时永远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假装奋笔疾书,实则在笔记本上画着圈圈诅咒那个素未谋面的刘副部长。
他像一只受惊的土拨鼠,恨不得把整个身子都缩回洞里。
幸运的是,市委组织部那边似乎没什么动静,那份档案送上去后,便石沉大海。镇长李卫国和书记孙大海也没再找他谈话,仿佛那场轰动全县的发言从未发生过。
这让江澈稍稍松了一口气。也许,是大人物日理万机,早就把他这个小角色给忘了。
他开始重新享受来之不易的摸鱼时光,甚至觉得,只要自己足够低调,风头总会过去的。
然而,他终究是太天真了。
官场就像一片看似平静的大海,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海底的火山会突然爆发,掀起滔天巨浪。
这天下午,江澈正戴着耳机,品着新泡的枸杞菊花茶,在电脑上研究着最新的钓鱼技巧,办公室的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嚣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像是几百只鸭子在同时嘶鸣,其中还夹杂着一些模糊的口号声和汽车喇叭声。
办公室里的人纷纷站起来,凑到窗边向外望去。
“怎么回事?这么吵?”
“好像是镇政府大门口,围了好多人!”
江澈也摘下耳机,皱着眉望了过去。只见镇政府的大门外,黑压压地聚集了一大群人,他们大多是四五十岁的汉子,个个面色黝黑,情绪激动,手里还拉着一条褪了色的白布横幅,上面用红漆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我们要吃饭!我们要活路!”
“狗屁改制!还我血汗钱!”
横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宣告战争的旗帜。
“是水泥厂的工人。”办公室主任陈光明不知何时也站到了窗边,他的脸色有些凝重。
“水泥厂?”新来的小李一脸茫然。
“我们镇上那个半死不活的镇办企业。”陈光明叹了口气,解释道,“青龙镇水泥厂,八十年代建的,辉煌过一阵子,后来技术落后,管理混乱,连年亏损,已经好几年发不出全额工资了。镇里每年都要往里贴不少钱,就是个无底洞。”
“那他们这是……”
“镇里前几天不是开了会嘛,研究水泥厂改制的事情。”陈光明压低了声音,“意思是想引入社会资本,盘活资产,不然就只能破产清算了。可这事儿涉及到几百号工人的安置问题,稍微处理不好,就是个大炸弹。”
江澈心里咯噔一下。
水泥厂改制?这种事他上一世经历过太多了。这绝对是基层工作里最烫手的山芋,没有之一。它不仅是个经济问题,更是个民生问题,背后牵扯着几百个家庭的生计,矛盾尖锐,极易激化。
“之前不是一直在谈吗?怎么今天突然闹起来了?”有人问。
“谁知道呢?估计是听到什么风声了吧。”陈光明摇了摇头,“这下麻烦了。”
话音刚落,镇长李卫国和书记孙大海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楼下。李卫国脸色铁青,大步流星地朝着大门口走去,孙大海跟在他身后,表情虽然还算平静,但那紧锁的眉头,显示出他内心的极不平静。
整个镇政府大院的气氛,瞬间从午后的慵懒,切换到了临战前的紧张。
电话铃声此起彼伏,脚步声杂乱无章,各个办公室的人都在交头接耳,打探着最新的消息。
只有江澈,在短暂的惊讶过后,心里竟然涌起了一丝……幸灾乐祸的庆幸。
太好了!
终于来了一件比“先进典型”更吸引眼球、更让领导头疼的大事了!
水泥厂这颗惊天大雷一爆,孙大海和李卫国哪还有心思去琢磨他这个“人才”?市里那位刘副部长,就算对他再感兴趣,注意力也会被这场随时可能爆发的群体性事件吸引过去。
这简直就是及时雨,是救他于水火的“友军”啊!
江澈心安理得地坐回自己的位置,重新戴上耳机,甚至还往茶杯里多加了两颗枸杞。
他决定了,从现在开始,他对水泥厂的事,要做到不闻、不问、不关心。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他这个党政办副主任,级别不大不小,正好可以完美地置身事外。
然而,他高兴得太早了。
接下来的两天,事态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工人们的诉求很简单:要么,镇政府保证改制后所有人的工作岗位和待遇不变;要么,就按照最高标准,一次性买断所有人的工龄,发给他们一笔足够养老的安置费。
这两个条件,对于一个濒临破产的企业和一个财政本就紧张的乡镇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谈判陷入了僵局。
工人们的行动也开始升级,从堵门,发展到了在镇政府大院里静坐。他们带来了铺盖和干粮,摆出了一副长期抗战的架势。
一时间,整个青龙镇政府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领导们焦头烂额,干部们人心惶惶,连食堂的饭菜都变得索然无味。
周五下午,镇里召开了紧急党政联席会议,研究水泥厂的解决方案。
江澈作为党政办副主任,也被通知列席会议。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分管工业的副镇长急得满头大汗,把情况的复杂性和棘手性翻来覆去地说了半天,核心意思就一个:这活儿我干不了,谁爱干谁干。
其他几位副镇长则纷纷低头看文件,要么就是盯着自己的茶杯,生怕跟主位的孙大海和李卫国对上眼神。
这块烫手的山芋,谁都不想接。
接了,干好了是应该的,干不好,轻则挨处分,重则引咎辞职。一旦闹出大的群体性事件,政治前途就彻底完蛋了。
李卫国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杯嗡嗡作响:“都哑巴了?平时争项目、要资金的时候,一个个不都挺能说的吗?现在遇到硬骨头了,都成锯了嘴的葫芦了?”
会议室里依旧一片死寂。
江澈坐在最末尾的角落里,极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他看着眼前这幅场景,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这就是官场。有功劳的时候,大家是战友;有黑锅的时候,大家是路人。
他低着头,假装认真地在本子上画着小人,心里盘算着晚上去哪里吃一顿好的,犒劳一下自己这两天成功的“隐身”。
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到,会议室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似乎被打破了。
几道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心里咯噔一下,缓缓抬起头。
只见主位上,镇长李卫国和书记孙大海,那两双写满了“愁苦”和“无奈”的眼睛,竟然不约而同地,越过了面前一众正襟危坐的班子成员,精准地锁定在了角落里,那个正试图把自己缩成一个点的江澈身上。
那眼神,复杂至极。
有试探,有期许,甚至还有一丝……“死马当活马医”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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