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略调整的指令,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泛起几圈涟漪后,迅速被更广阔的沉寂吞没。上海的地下抵抗运动,仿佛一夜之间从水面消失,潜入了最幽暗的水底。顾清翰领导的小组,连同他们残存的网络,彻底进入了漫长的蛰伏期。时间从一九四二年的寒冬,悄然滑入一九四三年的初春,又缓慢地爬向盛夏。外面的世界,战争仍在胶着,上海的空气依旧紧绷如弦,但表面的喧嚣之下,是更深沉的死寂。
那间废弃的纺织仓库,成了顾清翰和陆震云临时的、也是不知尽头的巢穴。日子过得像墙上渗下的水痕,缓慢、潮湿、且几乎不留痕迹。生活被简化到极致,只剩下最原始的生存需求:寻找食物、确保水源、保持隐蔽、以及对抗无孔不入的沉闷与压抑。
食物永远是最大的难题。小七每隔十天半月,会像地鼠一样,在深夜利用错综复杂的路线悄然送来一点可怜的补给:一些发霉的米、干硬的杂合面饼、偶尔有几块咸菜疙瘩。数量少得可怜,仅够维持生命的基本消耗。陆震云有时会冒险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溜到仓库后墙外的苏州河支流,用自制的简陋钓钩碰碰运气,但十次有九次空手而归。饥饿成了常态,胃里空荡荡的灼烧感,比伤口更折磨人。
仓库里阴暗潮湿,夏天闷热如蒸笼,蚊虫肆虐;冬天则阴冷刺骨,寒风从破窗缝隙灌入,呵气成霜。他们用捡来的破麻袋和草席勉强搭了个能躺下的窝,轮流守夜,听着老鼠在黑暗中窸窣作响,警惕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伤病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只能靠身体硬扛。顾清翰手臂上的伤口反复发炎,低烧断断续续。陆震云肩膀的淤伤化成了阴雨天便隐隐作痛的旧疾。但他们从不抱怨,只是默默忍受,用意志力对抗着身体的衰败。
最磨人的是精神上的孤寂与压抑。与外界的联系降到最低,仅靠小七传递的只言片语了解零星动向。大部分时间,仓库里只有他们两人,守着无边无际的沉默。不能大声说话,不能点灯,活动范围仅限于这方破败的天地。时间仿佛停滞了,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复,希望像遥远天际的微光,模糊而缥缈。有时,听着远处传来的、不属于他们的市声,一种被世界遗忘的孤独感会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人吞噬。
但信念,如同深埋地底的根茎,从未断绝。顾清翰会就着天窗透下的微光,用捡来的铅笔头,在旧报纸的边角默写诗词,或是勾勒地图,保持思维的锐利。陆震云则一遍遍擦拭保养那仅有的武器,研究仓库的结构,规划着各种应急撤离路线。他们偶尔会低声交谈,内容无关风月,多是分析时局,回忆过去的行动得失,探讨未来可能的突破口。这些交谈简短、克制,却像暗夜中的薪火,相互温暖,支撑着彼此不被绝望压垮。
他们的相处,在日复一日的相依为命中,悄然发生着变化。少了最初的激烈与悸动,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厚重与默契。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便能传达关切。顾清翰会在陆震云旧伤发作时,沉默地帮他揉按肩膀,手法生涩,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陆震云则会在大雨滂沱、仓库漏水时,不动声色地将干燥的位置让给顾清翰,自己蜷缩在湿冷的角落。分享最后一口干净的水,轮流值守最困倦的后半夜,这些琐碎的日常,将两人的命运更紧密地编织在一起。那种感情,不再是青春的热焰,而是淬炼后沉入骨血的温情与守护,无声,却坚韧无比。
小七的到来是蛰伏期里唯一的波动。他每次出现都更加瘦小精悍,眼神里的稚气褪去,换上的是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机警。他带来的消息好坏参半:阿成和大壮隐蔽得不错,但有几个外围同志不幸被捕牺牲;敌人的搜捕似乎没有松懈,但重点有所转移;外界战局依然艰难,但偶尔也能听到一些鼓舞人心的传闻。每一次短暂的会面,都像一次充气,给死水般的蛰伏生活注入一丝微弱的活力,然后又是更长久的等待。
春天,仓库角落的缝隙里长出了顽强的野草,开出不起眼的小花,又悄然枯萎。夏天,暴雨过后,河水的腥气混合着仓库里霉味,更加浓重。季节更替,悄无声息。他们像冬眠的动物,将生命的火焰压到最低,所有的感官却警惕地张开,捕捉着外界任何一丝可能预示着转机的风声,等待,成了唯一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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