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高一结束后的那个暑假,记忆被溽热和漫长的闲暇浸泡得有些发胀。我家住在城西一个有些年头的单位家属院里,楼不高,拢共五层,邻里之间都熟稔。我家养了一条吉娃娃,名叫豆丁,胆子极小,性情温顺得像只猫,一年到头也难得听见它叫几声。
那年七月半,也就是中元节,空气里仿佛都飘散着纸钱烧过后特有的、带着灰烬的烟熏味。黄昏时分,天色将暗未暗,是一种暧昧的灰蓝色。爸妈要去同事家打牌,临出门前,我爸特意嘱咐我:“晚上去奶奶家吃饭,吃了就赶紧回来,别在外面晃悠,今天日子特殊。”
我嘴上应着,心里却不以为意。十六七岁的年纪,对这类传统禁忌总带着点不服气的质疑。在奶奶家热热闹闹地吃了晚饭,又被塞了不少水果,看着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透,墨一般的夜色浸染开来,我才想起父亲的叮嘱,起身告辞。
豆丁跟我一起去的,此刻正乖巧地跟在我脚边。奶奶送我出门,也念叨着:“路上小心点,直接回家啊。”
从奶奶家回我自己家,不过十来分钟的路程。夜风带着一丝难得的凉意,吹散了白天的燥热。路旁偶尔能看到一两个蹲在地上画圈烧纸的人,火光跳跃,映着沉默的脸庞,给这个寻常的夏夜平添了几分幽邃的气息。豆丁似乎有些不安,紧贴着我的小腿走路,小脑袋警惕地转动着。
走进熟悉的单元门,声控灯应声而亮,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了一楼的黑暗。我抱着豆丁,开始上楼。二楼住着王阿姨家,还能听到里面电视的声音,这让我心下稍安。
就在我的脚步刚从二楼转向三楼的楼梯平台,异状发生了。
一直安静的豆丁,突然从我怀里猛地抬起头,身体瞬间僵硬,紧接着,它面向三楼那扇紧闭的防盗门,发出了我从未听过的、极其凄厉尖锐的狂吠!
“汪!汪汪汪!呜——汪汪!”
那不是平常的叫声,充满了极度的恐惧、警告,还有一种仿佛遇到天敌般的炸毛感。我低头一看,它背上那层短毛,真的根根竖立,像个小刺猬,整个小身体因为紧张而剧烈颤抖着。
我被它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心里猛地一咯噔。
“豆丁!闭嘴!乱叫什么!”我下意识地呵斥它,想让它安静下来。这栋楼隔音一般,我怕它吵到邻居。
可豆丁完全不听,反而叫得更加歇斯底里,挣扎着想要从我怀里跳下去,眼睛死死盯着三楼那扇门,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三楼那户人家,我很清楚,是一对年轻夫妇,半年前就搬去省城了,房子一直空着,据说还没找到合适的买主。这半年来,每次路过三楼,那里都是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而此刻,那扇门,在昏黄的楼道灯光下,依旧紧闭,门把手上落着薄灰,显示着无人居住的状态。
但豆丁的反应太反常了。一种莫名的寒意开始顺着我的脊椎往上爬。
就在我用力抱住躁动不安的豆丁,准备快步冲上四楼回家的时候——
“咚…咚咚…咚…”
敲门声,清晰地从三楼那扇门的里面传了出来。
那不是风吹动门的声音,也不是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那声音,沉稳、规律,一下,又一下,就像……就像家里来了客人,主人从室内走去开门前,顺手在门板上敲击几下示意那样。
可这房子是空的啊!里面不应该有人!
一瞬间,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到了头顶,头皮阵阵发麻,像是过电一样,心脏骤然缩紧,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最本能的反应——跑!
我再也顾不得呵斥豆丁,用尽全身力气把它紧紧搂在怀里,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蹿上剩下的楼梯。脚步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发出巨大而慌乱的回响,身后的声控灯因为我制造的噪音明明灭灭。我不敢回头,总觉得那扇门好像已经开了,有什么东西正站在门口,无声地注视着我逃跑的背影。
冲到四楼自家门口,我的手抖得厉害,钥匙好几次都对不准锁孔。好不容易打开门,我闪身进去,“砰”地一声重重关上,反锁,又拉上防盗链,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像擂鼓。
豆丁也安静了下来,但身体还在微微发抖,蜷缩在我怀里,发出细微的呜咽。
爸妈还没回来,家里一片漆黑寂静。我摸索着打开客厅所有的灯,明晃晃的光线驱散了部分恐惧,但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却久久不散。
那一晚,爸妈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不知道。我早早缩进了被子,却毫无睡意。一闭上眼睛,就是那扇灰扑扑的防盗门,豆丁炸毛狂吠的样子,还有那清晰得可怕的、从门内传来的敲门声。
后来,我不知何时迷迷糊糊睡着了,但噩梦一个接一个,光怪陆离。
我梦见自己一直在爬那段楼梯,怎么也到不了家,三楼那扇门总是敞开着一条缝,里面黑漆漆的,有什么东西在窥视。我梦见豆丁挣脱了我,冲进了那扇门,然后发出凄惨的叫声。我还梦见那敲门声,不再是从门里,而是从我的床边,从我的枕头底下响起来……“咚…咚咚…咚…”
第二天,我发起了低烧,精神萎靡。爸妈以为我中了暑,或是晚上踢被子着了凉。我没有把昨晚的经历告诉他们,一来觉得他们未必会信,二来,我潜意识里拒绝再去回想和证实那件事。
随后的几天,我每次上下楼,都忍不住飞快地瞟一眼三楼那扇门。它依旧紧闭,落着灰,仿佛那晚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和豆丁的无心之举。
但我知道不是。豆丁从那以后,每次路过三楼,依然会表现出不安,虽然不再像那晚那样狂吠,但会喉咙里发出低呜,紧紧贴着我。而我对那扇门,也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畏惧。
这件事成了我心底一个不敢触碰的秘密。直到那年寒假,快过年的时候,我听楼下乘凉的王阿姨和几个老邻居闲聊,提起了三楼那户搬走的人家。
“说起来也挺可惜的,”王阿姨嗑着瓜子,“小陈他们两口子人挺好的,就是以前住他们楼下的老张,走得有点突然。”
另一个阿姨接话:“是啊,就去年秋天,心梗,没人发现,还是小陈第二天闻着味儿不对,找了物业开门才……”
我心里猛地一跳,插嘴问道:“王阿姨,哪个老张?住三楼下面对吗?”
“对啊,就原来住二楼那个老张头,一个人住,脾气是有点怪,但人不坏。他那房子,现在好像他儿子偶尔回来看看,也没租没卖的。”
二楼?老张?我心念电转。我家住四楼,三楼空置,二楼……我那天晚上,是先经过二楼,才上的三楼平台!豆丁是在平台那里开始对着三楼门叫的。如果……如果那个“东西”不是在三楼,而是从二楼跟着我,或者……一直在二楼与三楼之间的空间里呢?那敲门声,是从门“里面”传来,但空房子的“里面”,是否也包含了墙壁、楼板之间的结构空间?
一个模糊而惊悚的念头浮现:豆丁当时狂吠的方向,是三楼那扇门,但引发它恐惧的源头,会不会并非来自门内,而是……更早的时候,在我们经过二楼时,就已经悄无声息地缀上了我们?它感知到了我们人类无法感知的东西,而那东西,或许与已故的、曾住在二楼的老张有关。那敲门声,是某种形式的“回应”,或者……是它想进去?抑或是,它被困在了那个空间里?
这个推测让我不寒而栗。我再也没有去探寻过真相。后来,三楼终于搬来了新住户,重新装修,热闹起来。豆丁也渐渐不再对那里有特殊反应。
但每年到了七月半,我总会想起那个夏夜,想起豆丁炸起的背毛,凄厉的吠叫,以及那扇空无一人的房门后,传来的清晰、沉稳,仿佛带着某种意图的——
“咚…咚咚…咚…”
那声音,至今仍是我记忆中无法磨灭的惊悚印记。它提醒着我,在这看似平凡的日常世界之外,或许真的存在着一些我们无法理解、却偶尔会与之擦肩而过的“什么”。而有些门,或许并不应该在我们以为空无一物时,从里面被敲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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