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就发生在我十岁那年的冬天,在老家的炕上。那是个一旦想起,后脊梁就会悄悄爬上一丝凉意,却又因为年代的久远和家人的否定,变得像一场模糊旧梦的经历。
我的老家在北方一个普通的村庄,那里的冬天,北风像刀子一样,能割透厚厚的棉袄。家家户户靠烧炕过冬。我们家的炕很大,靠着南窗,占了半间屋子。炕那头是爹娘睡,我这头挨着炕沿。炕洞子连着外间的灶台,白天做饭,火气通进炕道,一整天炕面都是温热的,到了后半夜,那股温热劲儿慢慢褪去,就得紧紧裹着被子。
那晚,我记得格外清楚。月亮很亮,清辉透过窗户上糊着的旧塑料布,朦朦胧胧地照进来,能在炕上投下模糊的光斑。夜已经很深了,四下里静得出奇,只有爹那头传来均匀沉重的鼾声,还有窗外偶尔一两声犬吠,远远的,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我睡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忽然觉得炕那头有什么东西在动。我勉强睁开惺忪的睡眼,朝着爹娘那头望去。这一看,登时让我清醒了大半。
我看到一个人影。
那人影黑黢黢的,就站在炕那头,爹娘睡的位置旁边。它的轮廓像是个人,但又说不出的别扭,比寻常人似乎要瘦高一些,边缘模模糊糊的,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在看。它没有立刻动,就那么静静地站着,面朝着我这边。我看不清它的脸,那里只是一团更深的黑暗。
我的心开始咚咚地跳,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爹要起夜上厕所。我们乡下,夜壶就放在外间屋门口,爹每晚总要起来一两次。
那人影开始移动了。它不是走,更像是……飘移。动作很慢,悄无声息,沿着炕沿,从那一头,朝着我睡的这头过来。它经过爹娘身边时,没有丝毫停顿,就那么直直地、平稳地滑过来。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四肢百骸。我浑身僵硬,动弹不得,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那个越来越近的黑影。它越靠近,我越觉得一种莫名的压迫感,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起来。我拼命在心里告诉自己,是爹,是爹,肯定是爹。
当那黑影走到炕中间,离我只有几步远的时候,我终于承受不住那股令人窒息的压力,用尽全身力气,带着哭腔颤巍巍地喊了一声:“爹?”
几乎是同时,从我爹平时睡的地方,传来了他带着浓重睡意、含混不清的回应:“嗯?咋了?”
我爹的声音就在他原来的位置!那这个正在移动的黑影是谁?
极度的恐惧让我头皮发炸。而那黑影,对我那声叫喊和我爹的回应毫无反应,依旧保持着原来的速度和姿态,向我这边“走”来。它已经到了我的脚那头。
我当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或者说已经被吓傻了,做出一个至今想来都匪夷所思的举动——我猛地抬起靠近它的那只脚,朝着黑影所在的位置探了过去。
脚丫子穿过了一片冰凉的空气。
那里什么都没有!空的!可我的眼睛分明看到,那个浓墨般的人影,已经覆盖了我脚边的炕席。就在我的脚穿过它那虚幻身体的瞬间,那黑影像是滴入清水的一滴墨,开始迅速地变淡、消散。它没有向上,也没有向下,就是在我眼前,从边缘到中心,渐渐地、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周围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前后不过几秒钟。
我僵在炕上,脚还伸在外面,冰冷的空气刺激着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炕那头,爹翻了个身,鼾声又响了起来。月光依旧朦朦胧胧,屋子里一切都恢复了原样,好像刚才的一切只是我的一场噩梦。
可我知道不是。那冰冷的触感,那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太真实了。
我一夜没再合眼,瞪着眼睛直到窗纸发白。第二天一早,顶着两个黑眼圈,在饭桌上哆哆嗦嗦地把昨晚的经历告诉了爹娘和奶奶。
我娘听完,用筷子轻轻敲了下我的碗沿,嗔怪道:“准是你小子睡癔症了!做梦了吧?炕上就咱仨,还能有谁?”
我爹也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就是,我睡得沉,起没起夜我自己还不知道?定是你小子看花眼了,要不就是窗户纸上的树影晃的。”
连最疼我的奶奶,也摸着我的头,慢声细语地说:“好孩子,准是魇着了。今天奶奶给你煮个安神的鸡蛋吃吃就好了。”
家人们一致认定是我看错了,或者做了个无比真实的梦。在他们的笑声和安慰声中,我也开始动摇了。是啊,月光,树影,睡迷糊了,小孩子想象力丰富……这些解释听起来多么合理。我努力说服自己,是的,一定是看错了。那个年纪,被大人否定后,很容易就会怀疑自己的感知。
于是,这件事就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泛起几圈涟漪后,便沉入水底,被日常的生活琐事覆盖了。我照常上学,下学,和伙伴们疯跑,似乎真的把它忘了。
直到很多年后,我离家在外工作,有一次整理旧物,翻出一张当年在老炕上拍的全家福。看着照片上那熟悉的炕席,那个夜晚的记忆,如同被封印的鬼魅,猛地冲破时间的枷锁,无比清晰、无比鲜活地再次浮现眼前。
那一刻,我无比确信,十岁那年的冬夜,我没有看错。
那个黑影,它不是梦,不是幻觉,也不是树影。它真真切切地存在过,从炕的那一头,走到了我这一头。我甚至能再次感受到脚穿过那片虚无时的冰凉触感。
它到底是什么?这个疑问,从此萦绕在我心头。
后来,因为工作关系,我接触了一些研究民俗和地方志的朋友,偶尔在一次闲聊中,我把这段童年经历当作奇闻异事讲了出来。没想到,其中一位年长的、专门收集民间传说的高老师,听后沉思了良久。
他告诉我,在我们老家那一带,特别是旧时睡大炕的年代,类似的传闻其实并不少见。老人们有一种说法,叫做“炕头影”。
这种“炕头影”,通常不是恶灵。它往往是这户人家早已过世、但对家和家人仍有深深眷恋的祖先魂魄。他们舍不得离开曾经生活的地方,会在特定的时辰,比如夜深人静、阴阳交替之时,回来看看,沿着生前最熟悉的路径走一走。因为它并无恶意,所以只是安静地出现,又安静地消失,不会打扰活人。
高老师还说,还有一种可能,与那铺炕本身有关。老炕用的土坯,是从地里取土,和着麦秸夯打的。炕洞里常年累月烧着柴火,柴薪草木,取自山林。土和木,都是承载记忆的东西。有时候,某些强烈的意念、残留的景象,可能会在某种不为人知的条件下,被记录下来,又在特定的环境(比如相似的月光、温度、湿度)下,像放映旧电影一样重现出来。我看到的,或许是很久以前,某个夜晚在这铺炕上真实发生过的一幕,一个留存在这炕体材料记忆中的“影像”。
他甚至提出,也可能是我自身的原因。小孩子心思纯净,感应强。在半梦半醒、意识模糊的状态下,处于一种类似“阈限”的敏感状态,可能会窥见一些平常无法感知的维度。而我那一声叫喊和抬脚一探,就像打破了这种微妙的状态,所以那“影像”便消散了。
高老师的几种解释,听起来都比单纯的“鬼魂”要复杂,也似乎更“科学”一点,至少提供了一些思考的方向。尤其是关于“炕体记忆”和“阈限状态”的说法,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安慰。它或许不是冲着“我”来的,它只是一个残留的印迹,一段无意识的回响,恰巧被我这个处于特殊状态下的孩子“接收”到了。
真相到底如何?恐怕永远也难以说清了。它可能是我那位从未谋面、英年早逝的太爷爷,回来看望他的子孙;也可能是这铺老炕,用了几十年,记录下了某个深夜起床的祖先的身影;或者,真的只是我童年大脑一次无比逼真的造梦。
但无论如何,那个冬夜,月光下,老炕上,从另一头悄无声息走到我脚边的黑影,成了我记忆里一个永恒的秘密。它提醒我,在我们所以为的坚实、日常的世界之下,或许还潜藏着一些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幽微而神秘的暗流。它是我与不可知世界一次短暂的、无声的照面。
如今,老家的房子早已翻新,那铺大炕也拆了很多年。但每次回乡,站在那间屋子的旧址上,我总会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望一眼。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旧日柴火燃烧后的暖意,以及那个谜一样的身影所带来的、穿越了漫长岁月的、一丝冰凉的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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