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舅的话像一块巨石压在我们心头。子时,旧房子,了断。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透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凶险。
“需要准备什么吗?”我强压下心头的恐惧问道。
表舅从他那旧布包里开始往外掏东西。一叠裁剪好的黄表纸,一罐研磨细致的朱砂,一支小巧的狼毫笔,几枚颜色暗沉、边缘被摩挲得光滑的古旧铜钱,还有一束用红绳捆扎好的、散发着淡淡草药味的干枯艾草。最后,他郑重地取出一个用紫檀木雕刻的小小神像,神像面容威严,怒目圆睁,似乎能震慑一切邪祟。
“你们,”他看向我和小薇,眼神严肃,“去准备三碗生糯米,要饱满的。再找一只三年以上的大公鸡,活的,羽毛越鲜艳越好,天黑前务必带回来。记住,公鸡路上不能让它打鸣。”
我和小薇不敢怠慢,立刻分头行动。我骑着电动车跑遍了附近的菜市场和农贸市场,终于在关门前找到了一只符合要求的红冠大公鸡,羽毛油光发亮,眼神炯炯。我小心翼翼地把它装在编织袋里,一路提心吊胆,生怕它突然啼叫。小薇则在家附近的超市买好了上好的糯米。
晚上十点多,表舅让我们把东西带上,又检查了一遍他的布包,然后沉声道:“走吧。”
再次踏上通往那栋老楼的路,感觉和下午来时完全不同。夜色浓重,路灯昏黄,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晚风吹过路边的梧桐,发出沙沙的声响,听在耳里却像是无数细碎的窃窃私语。越靠近那小区,空气似乎越发凝滞,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像是陈旧香火混合着泥土腥气的味道。
楼道里比下午更加黑暗,声控灯似乎也坏了,任凭我们怎么跺脚也不亮。我们只能借着手机微弱的光亮,一步步往上走。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鼓点上。那扇熟悉的、贴着招租广告的防盗门,在昏暗中像一张沉默的巨口,等待着我们自投罗网。
表舅示意我们停下。他先是在门口静立片刻,侧耳倾听,眉头紧锁。然后,他拿出那束艾草,用打火机点燃。艾草并未燃起明火,只是冒出浓烈的、带着特殊药味的白烟。表舅手持艾草,沿着门缝缓缓熏燎,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沉而含混。
烟雾缭绕中,我似乎听到门内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像是什么东西被烫到的“嘶”声。小薇紧张地抓住了我的手臂。
表舅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细铁丝,在锁孔里拨弄了几下,“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一股比下午更加阴冷、潮湿、带着浓重尘埃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的风,从门内扑面而来,激得我们三人同时打了个寒颤。
房子里一片死寂和黑暗。手电光柱扫过,客厅里依旧是我们搬走时的样子,空荡荡,落满了灰尘,但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粘稠的压力。
表舅反手轻轻关上门,但没有锁。他迅速行动起来,指挥我们将三碗生糯米分别摆在客厅中央和两个卧室门口。然后,他让我提着那只公鸡,站在客厅糯米圈的外围。小薇则被他要求手持那尊紫檀木神像,站在进门玄关的位置,背靠着门。
“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我不开口,你们绝对不能动,更不能离开位置!”表舅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眼神在黑暗中灼灼发亮,“尤其是你,”他看向我,“你是‘饵’,也是关键。稳住心神,想着你最牵挂的人!”他指了指小薇。
我喉咙发干,重重地点了点头,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破胸腔。小薇紧紧抱着那尊神像,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地看着我。
表舅走到客厅中央,将黄表纸铺在地上,用朱砂笔蘸饱了墨,笔走龙蛇,开始画符。他的动作极快,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口中咒语声逐渐变大,不再是含混的低语,而是变成了一种古老、拗口、却充满力量的音节,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
随着他的念诵和符文的成型,房间里的温度开始明显下降,一种冰冷的、令人汗毛倒竖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手电的光柱似乎也变得不稳定,开始微微闪烁。
“嘶啦——”
一声清晰的、像是布匹被撕裂的声音,突兀地从卧室方向传来。
我浑身一僵,下意识地就想扭头去看。表舅猛地喝到:“别分心!守位!”
我赶紧稳住心神,死死盯着前方表舅的背影,努力去想和小薇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小薇也咬紧了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表舅的画符和念咒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他猛地将画好的第一道符拍在客厅中央的糯米碗里。
“嗡……”仿佛有无形的波纹荡开。
几乎在同一时刻,主卧室的门,“吱呀”一声,自己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那缝隙后面,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符被表舅迅速画出并拍在另外两个糯米碗中。他抓起那几枚古旧铜钱,按照某种规律,飞快地撒在自身周围。
“敕!”
表舅吐气开声,最后一个咒文如同惊雷炸响。
“砰!”
主卧室的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里面猛地撞开,狠狠拍在墙上!
阴风大作!房间里所有尘埃被卷起,在手电光柱中疯狂舞动。那阴风冰冷刺骨,带着一股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腥臭和腐朽气息。
在那洞开的卧室门口,黑暗开始蠕动、凝聚。
首先出现的,是下午大妈描述的那个景象——一个模糊的、穿着破旧灰色道袍的透明人影,他靠着门框,保持着坐姿,脸朝外,眼睛的位置是两个空洞,却仿佛在凝视着我们。这就是那个道士的残念!他的形象比我在“梦”中看到的要淡薄得多,仿佛随时会消散,但却带着一种深深的执念和不甘。
然而,真正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在这道士残念的身后,那卧室深处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正“醒”过来。
一团更加浓郁、更加黑暗的阴影从地面升起,它没有固定的形状,像是一滩不断蠕动、膨胀的黑色淤泥,又像是无数扭曲肢体和痛苦面孔的聚合体。它散发着令人绝望的恶意、怨毒和一种冰冷的吞噬欲望。它的一部分,如同黑色的触须,正缠绕着那道士的残念,似乎在不断汲取着什么。这就是表舅所说的“地缚灵”,那个吞噬了道士生魂的恶灵!
它察觉到了我们的存在,尤其是我的存在——那个被它标记的“替身”。
“呜——!”
一种非人的、混合着无数哀嚎、诅咒和尖啸的噪音,直接在我们脑海中响起,震得我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小薇也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死死抱住了神像。
那团黑暗的中心,仿佛睁开了一只没有瞳孔的、纯粹由恶意构成的眼睛,牢牢地锁定了我。
表舅须发皆张,怒目圆睁,手持最后一道画好的、灵光闪耀的符箓,踏前一步,挡在我和那恶灵之间,厉声喝道:“孽障!还敢逞凶!”
他手中的符箓爆发出刺目的金光,如同一柄利剑,直刺那团黑暗!
金光与黑暗猛烈碰撞!
没有声音,却有一股无形的冲击波向四周扩散!摆在客厅中央的糯米碗“咔嚓”一声,出现了一道裂纹。那缠绕在道士残念上的黑色触须仿佛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了一部分。
恶灵发出了更加狂暴、尖锐的嘶鸣,那团黑暗剧烈翻涌,猛地分出一股浓稠如墨的黑气,如同一条巨蟒,朝着表舅扑去!
表舅不闪不避,口中咒语再变,将手中金光黯淡不少的符箓向前一推,同时脚下踏着玄奥的步法,双手结印。那扑来的黑气与符箓和手印撞在一起,发出“嗤嗤”的灼烧声,黑气消散了不少,但表舅也闷哼一声,后退了半步,脸色瞬间苍白了一分。
“咯咯咯——!”
就在这时,我手中编织袋里的大公鸡,似乎被这极致的阴邪之气刺激,突然猛地挣扎起来,发出了一声嘹亮、甚至带着一丝惊恐的啼鸣!
这声鸡鸣,在死寂而紧张的斗法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
表舅脸色一变:“不好!”
民间传说,公鸡司晨,阳气最盛,其啼鸣能破邪祟。但这只公鸡是在极度恐惧和阴气刺激下啼叫,并非引动朝阳初升的纯阳之气,反而像是一滴水溅入了滚油,瞬间激怒了那恶灵!
那只没有瞳孔的恶意之眼,猛地从表舅身上移开,再次死死盯住了我!它似乎意识到,我才是它更容易得手的目标!
那团黑暗放弃了与表舅的正面纠缠,猛地收缩,然后如同离弦之箭,化作一道凝实的黑影,绕过表舅布下的符箓和糯米,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令人作呕的腥风,直扑向我!
速度太快了!
我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感觉一股冰冷彻骨、沉重如山的意志猛地撞入了我的身体!
“呃啊——!”
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痛吼,感觉自己的意识像是被扔进了冰海深处,瞬间被无尽的黑暗和冰冷包裹、挤压。无数混乱、疯狂、充满怨毒的念头如同潮水般涌入我的脑海,想要撕碎我的理智,占据我的身体。我的四肢瞬间僵硬,动弹不得,只有手中的编织袋掉落在地,那只公鸡扑棱着翅膀逃开了。
“坚持住!守住灵台!”表舅焦急的吼声仿佛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看到小薇惊恐万状,想要冲过来,却被表舅厉声喝止:“别动!守住门!”
我的视野开始模糊,黑暗在侵蚀我的眼球。身体里仿佛有两个灵魂在疯狂撕扯,一个是我自己,在绝望地呐喊、挣扎;另一个是那冰冷、恶毒的异物,想要将我彻底吞噬、取代。
就在我感觉自己的意识即将被那无尽的黑暗彻底淹没的瞬间——
那一直靠在卧室门口、被黑色触须缠绕的道士残念,忽然动了。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那近乎透明的手臂。他手指的方向,不再是空洞的前方,而是——门框上,那个曾经插着桃木剑的缝隙!
他张开了嘴,没有声音发出,但我仿佛听到了一声跨越了生死的、充满疲惫与决绝的叹息。
紧接着,一点微弱却纯粹无比的、带着淡淡青光的亮点,如同风中残烛,从他残念的眉心飘出。那光点虽然微弱,却蕴含着一种精纯的、属于修道者的本源力量和不灭的守护意志。
光点飘飘悠悠,仿佛耗尽了最后的力量,精准地没入了门框上那个细小的缝隙。
“嗡——!”
一声低沉却震撼心灵的嗡鸣响起。
那缝隙处,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骤然亮起了一道复杂的、由金光构成的符文虚影!那虚影,与我带来的符纸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这道金光符文的出现,仿佛触动了某种埋藏已久的禁制。
“吼——!”
侵入我体内的恶灵发出了惊恐而暴怒的咆哮!它感觉到了一股源自本能的、致命的威胁!它想要从我体内脱离,但那金光符文产生了一股强大的吸力,牢牢锁定了它!
我感觉那冰冷沉重的异物正在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硬生生地从我灵魂深处向外撕扯!那种痛苦无法用言语形容,仿佛整个灵魂都要被撕裂开来。
表舅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手中早已准备好的另一道紫色符箓上。那符箓瞬间燃烧起来,化作一道紫金色的火焰箭矢,伴随着他一声雷霆般的怒吼,射向正在从我体内被拉扯出来的黑影!
“真阳破邪,敕!”
紫金火焰箭矢精准地命中了那团挣扎的黑影核心!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烫进了冰块,爆发出大量的、腥臭的黑烟和凄厉到极点的惨嚎!
那恶灵的本源被真阳之火灼烧,又被门框上金光符文的吸力牵扯,再也无法维持形态,开始剧烈地扭曲、崩解。
最后,在那不甘和怨毒的尖啸声中,它被彻底拉离了我的身体,化作一道扭曲的黑气,被门框上那金光符文如同长鲸吸水般,猛地吞噬了进去!
金光符文剧烈闪烁了几下,缓缓隐没,门框上的缝隙恢复了原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股冰冷、沉重、充满恶意的感觉瞬间消失无踪。
我如同虚脱一般,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感觉像是刚从地狱爬回来。意识回归,但灵魂被撕扯的剧痛和冰冷的触感依然残留着,让我止不住地颤抖。
房间里那令人窒息的阴冷和压力,也随着恶灵的消失而迅速消散。
表舅踉跄了一下,扶住墙壁才站稳,脸色蜡黄,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血迹,显然刚才那口精血和最后的符箓对他消耗极大。
小薇这时才敢跑过来,扔掉神像,一把抱住我,眼泪如同决堤般涌出,带着哭腔一遍遍喊着我的名字。
靠在卧室门口的那个道士残念,在最后一点青光离体后,变得更加透明,几乎要看不清了。他最后“看”了我们一眼,那空洞的眼窝里,似乎流露出了一丝解脱般的意味,然后,如同青烟一般,缓缓消散在空气中。这一次,是真正的消散,执念已了。
一切都结束了。
表舅调息了片刻,走过来,检查了一下我的情况,松了口气:“还好,魂魄受了些震荡,精气损耗严重,需要静养一段时间,但根基无碍,没有被污染。那道士……最后帮了大忙。他以自身最后一点残灵为引,激活了当年布下的后手,完成了未尽的封印。”
他看向那空荡荡的门框,眼神复杂,带着一丝敬意:“他是个真正的修道之人。临死前布下的不仅是封印,也是一道同归于尽的禁制,只为在关键时刻,能与这恶灵彻底了断。你们搬来,是劫数,也是机缘,恰好引动了这最后的因果。”
我们互相搀扶着,艰难地离开了这间承载了太多痛苦和惊悚的房子。下楼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黎明将至。
回到新住处后,我病了一场,高烧不退,浑浑噩噩地躺了三天。小薇和表舅悉心照顾。表舅给我喝了一些安神固魂的汤药,又画了一道安宅符贴在门口。
病好后,我依旧虚弱了很久,容易疲惫,夜里时常被噩梦惊醒。但那种被窥视、被缠绕的冰冷感觉,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们把那个金属饼干盒和里面的符纸,交给了表舅处理。他说会找个合适的地方将其净化安葬。
一个月后,我和小薇特意去了一趟房山,拜访表舅,郑重地感谢他的救命之恩。表舅只是摆摆手,叮嘱我以后行事要谨慎,有些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离开表舅家,我和小薇走在山间的小路上。阳光明媚,山风清爽,吹拂在脸上,带着草木的芬芳。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这份劫后余生的平静与珍贵。
那段发生在昌平政法大学外老小区里的恐怖经历,如同一个漫长而黑暗的梦魇。桃木剑,鬼压床,自杀的道士,索命的恶灵,还有那最终与邪祟同归于尽的残念……这一切,都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我回头看了一眼来路,群山苍茫,云雾缭绕。
有些界限,确实不容踏足。有些位置,真的不能乱睡。
而那把曾经插在门框上、指向我枕头的桃木剑,它所镇守和引动的,不仅仅是一间凶宅的秘密,更是一段关于守护、执念与因果的,血腥而悲壮的往事。
喜欢民间故事选集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民间故事选集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