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档案库那阴冷潮湿的空气,混合着陈年墨迹与腐朽纸页的气息,仿佛已深深浸入李致贤的骨髓。他怀揣着那个关于“受命于天”玉佩的惊天秘密,步履沉重地走出那扇象征着帝国记忆与隐秘的沉重大门。外面天色灰蒙,细雨后的微光勉强穿透云层,落在他眼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前朝皇嫡子信物…宗庙重器…”
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第二鸿所谓的“传家宝”,其真相竟是如此骇人!这已远非简单的盗窃案,它像一根尖锐的探针,直刺帝国最为敏感、最为幽深的历史神经——前朝遗宝,本朝正统,储君名分…任何一点被触动,都可能引发难以预料的朝堂地震,甚至腥风血雨。
张世荣宴席上那看似随意、实则充满警告的提点,此刻回想起来,其分量之重,令人窒息。这位权臣定然知晓些什么,他是在暗示自己不要蹚这浑水,以免引火烧身。
然而,李致贤的直觉告诉他,这枚玉佩的现身,绝非孤立事件。茂儿爷为何偏偏选中它?是偶然,还是有意为之?若是有意,那茂儿爷的身份和目的,就更加耐人寻味了。他是否知晓这玉佩的来历?其背后,是否牵扯到更为久远的恩怨情仇?
一个更大胆、更令人不安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攀上他的思绪:这枚象征着“嫡系血脉”的玉佩,其意义在前朝与本朝之间,是否存在某种…隐秘的延续?本朝开国已近百年,皇室传承亦非一帆风顺,当今圣上虽已年迈,但关于储位之争的暗流,在朝野之间并非空穴来风。这枚玉佩的出现,会否与这些暗流产生某种可怕的共鸣?
要想理清这团乱麻,或许不能仅仅盯着玉佩本身,还需要将目光投向更广阔的时空背景。他想起了本朝建国之初,那段充满血与火、也充满了权力更迭与秘辛的岁月。尤其是…关于先太子被废黜的那桩轰动朝野的旧案。
那已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了。先太子,元后所出,曾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一度深得圣心,朝野拥戴。然而,就在其声望最隆之时,却突然被卷入一场谋逆大案,证据似乎确凿,龙颜震怒之下,太子被废,圈禁至死,其党羽也被清洗殆尽。此事成为本朝一大悬案,多年来无人敢轻易提及,渐渐被尘封在历史的角落。
李致贤当年还在地方为官,对此事仅有耳闻,所知不详。但此刻,将这与“嫡系血脉信物”的玉佩联系起来,他心中不由生出一个可怕的联想:第二鸿手中的玉佩,会不会与那位被废黜的太子有关?太子的被废,是否并非表面那么简单?其中是否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冤情或阴谋?
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若真如此,那么茂儿爷盗走玉佩,其目标就绝非第二鸿那么简单,其背后可能指向的,是十多年前那场波及朝野的巨大政治风暴的余波!而张世荣,作为当今权臣,在当年那场风波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他必须查阅当年太子案的卷宗!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野火般难以遏制。然而,他也深知,调阅这等敏感至极的旧案卷宗,其风险比查阅宫廷器物档案要大上十倍、百倍!这无异于直接去揭开帝国身上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疤,去触碰那最高权力争斗中最黑暗的禁区。
但他别无选择。玉佩的线索似乎已经指向了那里,而茂儿爷案的真相,或许就隐藏在那尘封的往事之中。
接下来的几日,李致贤表面上依旧维持着“放缓调查”的姿态,甚至故意在衙门里表现出几分因查案无进展而产生的焦躁与无奈,以麻痹可能存在的眼线。暗地里,他却开始不动声色地筹备调阅太子案卷宗的事宜。
他首先需要找到一个合理的、不易引人怀疑的借口。恰好,近日刑部移交过来几桩涉及陈年积案的复核文书,其中一桩案子的人犯,曾是太子府的一名低级侍卫。李致贤便以此为由,行文中枢令衙门存档处,言明为厘清该案犯背景及可能牵连,需调阅其当年在太子府任职期间的相关档案记录,其中或涉及太子案的部分边缘卷宗。
这是一个极其谨慎的切入点,目标仅限于“边缘卷宗”,且打着复核旧案的旗号,希望能最大限度地降低敏感度。
文书递交上去后,便是焦灼的等待。李致贤深知,这类调阅请求,必然会被层层上报,最终很可能需要得到更高层级,甚至直接来自宫中的默许。每一刻的等待,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果然,两天后,存档处的负责人——一位姓王的老主事,亲自来到了李致贤的书房。王主事年过花甲,头发花白,为人一向谨慎刻板。
“李大人,”王主事行礼后,面色有些为难,“您前日行文要求调阅的…关于东宫旧人的档案,下官已经呈报上去了。只是…”
“只是什么?”李致贤心中咯噔一下,面上却故作平静。
王主事压低了声音:“只是上头回复说…说太子旧案,事关重大,卷宗封存已久,非有陛下特旨,不得擅动。让下官…婉拒大人之请。”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张尚书府上似乎也听到了风声,派人来问过一句,说中枢令为何突然对十多年前的旧案感兴趣了?”
张世荣!果然!他的触角如此灵敏,这么快就察觉到了!李致贤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那看似随意的“问过一句”,其背后的警告意味,比任何严厉的申斥都更令人心惊。
“哦,原来如此。”李致贤强作镇定,笑了笑,“本官也只是例行公事,想核实清楚那案犯的背景,既是不便,那便作罢。有劳王主事费心了。”
送走战战兢兢的王主事,李致贤关上门,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官方途径,此路已基本被堵死,而且已经引起了张世荣的警觉。接下来该怎么办?难道就此放弃?
他不甘心。越是阻挠,越是证明那旧案之中,必然隐藏着极深的秘密,可能与玉佩、与茂儿爷都有着至关重要的关联。
难道要走非正常途径?他想到了档案库那个收了银子的典簿…但太子案卷宗非同小可,恐怕不是一个小小的典簿敢触碰的,弄不好就是杀头之罪。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一个看似偶然的机会出现了。三日后,是宫中定期清理废旧文书的日子。一些无关紧要、超过保存年限的普通档案,会被运出皇城,送往指定地点焚毁。这是档案库人员进出相对频繁、管理也稍显松懈的时刻。
李致贤心中一动。他或许可以借此机会,再探档案库,即使无法直接调阅太子案核心卷宗,也许能在那些待处理的“废旧文书”中,找到一些与之相关的、被遗漏的边缘资料?比如,当年一些无关人员的证词抄本、或是案件初期的一些零散记录,这些或许因为不重要而被归入了待销毁之列。
这无疑是一次冒险,但似乎也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
清理日当天,李致贤再次来到了宫廷档案库。他以需要核对几份与前朝赏赐制度相关的普通档案细节为由(这与他之前查阅玉佩记录的理由一脉相承,不易引人怀疑),再次见到了那位中年典簿。
库房内比平日更显忙乱,一些低级太监和杂役推着小车,正在将一捆捆标识着“待毁”的文书搬出。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一种忙乱的气息。
李致贤一边假装在指定的区域翻阅档案,一边暗中留意着那些待销毁的文书的去向和内容。他的心跳得很快,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被随意堆放、即将化为灰烬的纸页。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部分待销毁的文书看起来确实都是些毫无价值的陈年旧账、过时报表。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他的目光被角落里一辆即将被推走的小车吸引。车上堆放的文书看起来格外古老残破,标签模糊,似乎是多次清理后剩余的“顽渍”。
他趁着监工的太监不注意,快步上前,装作随意翻看了一下。大多是些前朝无关紧要的宫廷琐事记录。然而,就在他准备离开时,一本页面泛黄、边角卷曲、没有封面、似乎是从某个大册子上脱落下来的薄薄账本模样的东西,滑落到了他的脚边。
他弯腰拾起,本能地翻开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这并非账本,而是一页残破的、似乎是被匆忙撕下的值班记录!看纸张和墨迹,应是本朝初年的东西。上面零散地记录着某年某月某日,东宫某处宫门的侍卫交接班次、人员姓名。
而真正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凝固的是,在记录下方的空白处,有人用另一种笔迹,潦草地写着一行小字:
“夜半,张公密入,良久方出,神色凝重。”
张公?!
哪个张公?!
十多年前,能被称为“张公”、且能深夜密入东宫的人…屈指可数!
李致贤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他迅速将这页残纸塞入袖中,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不动声色地离开了那堆待销毁的文书。
他不敢久留,匆匆与典簿告辞,几乎是逃离了那座阴森的档案库。
回到中枢令衙门,紧闭书房大门,李致贤才敢拿出那页残纸,在灯下仔细观看。
“夜半,张公密入,良久方出,神色凝重。”
字数寥寥,信息量却巨大得足以颠覆许多认知!这页记录所指的时间,是否就在太子被废前夕?这个“张公”,极大可能就是指当时已在朝中担任要职的张世荣!
深夜密会太子,所为何事?与太子被废案有何关联?张世荣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茂儿爷…玉佩…太子旧案…张世荣…
这些原本看似散乱的线索,仿佛被这一页偶然发现的残破记录,串联成了一条若隐若现、却令人毛骨悚然的暗线!
李致贤感到自己仿佛站在了一个巨大深渊的边缘,脚下是翻滚着历史尘埃与权力污浊的黑暗。他手中这页轻飘飘的残纸,其重量,却堪比千钧。
下一步,他该如何求证?又该如何应对可能随之而来的、来自张世荣的致命反击?
窗外,夜色渐浓,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悄然笼罩下来。悬念,如同这深不见底的夜,吞噬着一切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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