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灰蒙蒙的，仿佛也感应到了李家沟上空凝聚的低气压。不到八点，三辆挂着县里牌照的吉普车，卷着黄土，气势汹汹地驶入了李家沟，直接停在了大队部门口。
联合调查组的阵仗果然不小。带队的是县革委会一位姓孙的副主任，面色严肃，官威十足。跟在他身后的，有工商局那位皮笑肉不笑的王股长，有税务局一名戴着厚眼镜、面无表情的会计，有计委的一名干部，甚至还有两名穿着白色制服、来自市管会（市场管理委员会）的工作人员，神情倨傲。公社的书记和主任也陪同前来，脸色都有些不太自然。
王福根带着大队干部早已在门口等候，脸上堆着谦卑而紧张的笑容，将一行人迎进大队部简陋的会议室。
孙副主任没有多余寒暄，刚落座，便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声音冷硬：“王福根同志，李卫国同志，我们这次下来，是接到群众实名举报，反映李家沟个体经营户李卫国存在严重的投机倒把、扰乱市场秩序、非法占用集体土地、偷税漏税等问题！性质恶劣，影响极坏！希望你们端正态度，积极配合调查，如实反映情况！”
他每说一项，王福根的额头冷汗就多一层。李卫国坐在王福根旁边，腰杆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迎向孙副主任审视的眼神，没有丝毫躲闪。
“孙主任，各位领导，”李卫国开口，声音沉稳有力，打破了会议室压抑的沉默，“对于举报，我本人表示欢迎。这说明我们的工作还有需要改进和澄清的地方。但我必须声明，我所从事的一切经营活动，都是在国家政策允许范围内，在公社和大队的指导监督下进行的，合法合规，账目清晰，绝不存在举报中所说的任何违法行为。”
“合法合规？”工商局王股长嗤笑一声，阴阳怪气地插话，“李卫国同志，话不要说得太满。你一个个体户，收购范围遍及几个公社，货物销往县里甚至更远，这经营规模，早就超出了‘个体’的范畴了吧？这算不算扰乱原有的收购秩序？算不算变相的投机倒把？”
“王股长，”李卫国转向他，语气不卑不亢，“政策鼓励搞活经济，我的营业执照经营范围包括农副产品收购销售。我收购的，是社员自家生产的山货、猎获的皮张，解决了社员‘卖难’问题，增加了他们的收入。我销售的，是通过合法渠道，有的甚至正在与县供销社洽谈联营，丰富了市场供应。请问，这扰乱了什么秩序？又投机了哪样，倒把了何处？难道让山货烂在家里，让社员受穷，才是维护秩序吗？”
他一番话有理有据，直接将王股长顶了回去。王股长脸色涨红，一时语塞。
税务局的会计推了推眼镜，翻开手中的文件夹：“李卫国同志，根据我们初步了解，你近几个月的经营额不小。按照相关规定，是否达到了起征点？有无按时足额申报纳税？请提供你所有的经营账目。”
“账目已经准备好了。”李卫国示意了一下身旁桌上那几本厚厚的、装订整齐的账册，“请领导审查。我可以明确回答，根据现行政策，我的经营额尚未达到个体工商户纳税起征点。所有往来款项，均有据可查。如果领导认为需要纳税，我绝无二话，立即补缴。”
会计和几名工作人员立刻开始翻阅账本，看得极其仔细。会议室里只剩下哗啦啦的翻页声和偶尔的低语。李卫国气定神闲，王福根则紧张地盯着查账人的表情。
半晌，税务会计抬起头，与孙副主任交换了一个眼神，微微摇了摇头。账目清晰，收支明确，确实未达起征点，在税务上挑不出任何毛病。
孙副主任的脸色有些难看。市管会的人接着发难：“我们接到反映，你非法占用集体土地，扩建经营场所，有没有这回事？”
李卫国看向王福根。王福根连忙站起来，解释道：“孙主任，各位领导，这块地是经过我们大队委会集体研究同意，暂时给卫国使用的荒地，主要用于堆放材料和初步加工，有会议记录为证，手续完备，不属于非法占用。”说着，他递上了相关的会议记录复印件。
又一个罪名被轻松化解。
调查组的人显然没料到李卫国的准备工作如此充分，一时间有些进退维谷。孙副主任深吸一口气，决定亲自上阵，采取攻心策略。他身体前倾，目光逼视着李卫国，语气放缓，却带着更大的压力：
“李卫国同志，你还年轻，有闯劲，这是好事。省里领导肯定你，我们也希望你能健康发展。但是，你要认清形势！个体经济是社会主义经济的补充，这个‘补充’的定位要搞清楚！不能盲目扩张，不能冲击主体！更不能不服从管理！听说你最近还在搞什么皮张鞣制？是不是觉得皮件厂不收你的货，你就可以另搞一套，对抗组织领导了？”
这话就说得极重了，直接将技术尝试上升到了政治态度问题。
李卫国心中冷笑，知道这才是他们真正的杀招。他神色不变，坦然道：“孙主任，您这话我不敢认同。皮件厂因为自身原因调整供货渠道，这是企业的自主行为，我表示理解。我尝试古法鞣制皮张，是为了提升产品价值，寻找新的出路，这也是政策鼓励的技术革新。怎么能说是对抗组织？难道遇到困难，我不应该积极想办法解决，而是应该坐等救济，或者干脆关门大吉吗？这似乎也不符合上级提倡的‘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吧？”
他再次引用政策，将孙副主任的话顶了回去，而且顶得堂堂正正，让人无可指摘。
孙副主任被噎得脸色发青，猛地一拍桌子：“李卫国！你这是什么态度！我们现在是在调查问题！”
“孙主任，”李卫国也提高了音量，目光如炬，毫不退缩，“我的态度一直很端正！积极配合调查，如实回答问题！但我必须维护我的合法权益和名誉！不能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举报，就任由脏水泼在身上！如果领导们认为我李卫国做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请拿出确凿证据！否则，这种无端的指责和怀疑，对我个人，对跟着我干的众多社员，对肯定过我的省领导，都是一种不负责任！”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气势上甚至压过了孙副主任。会议室里一片寂静，调查组的成员们面面相觑，他们习惯了被调查对象的唯唯诺诺，何曾见过如此强硬、逻辑清晰、又能精准把握政策尺度的个体户？
王股长眼神闪烁，忽然阴恻恻地冒出一句：“李卫国，听说你还跟省城的人有联系？搞些不清不楚的东西？我警告你，不要以为有省里的肯定就可以为所欲为，有些事情，不是你能掺和的！”
他终于图穷匕见，暗示到了苏晚晴和可能的外贸渠道。这证实了李卫国的猜测，背后的黑手，能量确实不小，连他在省城的动向都有所察觉。
李卫国心中警铃大作，但脸上反而露出一丝淡淡的、带着讥讽的笑容：“王股长，我与外界的正常通信往来，似乎不违反任何法律政策吧？至于具体联系什么，那是我的商业机密。难道现在搞个体经营，连通信自由都没有了吗？还是说，王股长对我私人往来的信件内容特别感兴趣？”
“你！”王股长被怼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调查陷入了僵局。李卫国像一块啃不动的硬骨头，准备充分，反应机敏，所有指控在他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查账查不出问题，用地有手续，所谓的“投机倒把”在搞活经济的政策大背景下根本立不住脚。
孙副主任脸色铁青，知道今天很难拿下李卫国了。他冷哼一声，站起身：“账目和手续，我们要带回去进一步审核！李卫国，希望你像你自己说的那样，身正不怕影子斜！在最终结论出来之前，你的经营活动要接受监督，不得扩大规模！”
这显然是准备找个台阶下，同时也是一种拖延和施压。
李卫国也站起身，不卑不亢：“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的经营活动随时欢迎领导监督。也请领导们早日查清事实，还我一个清白，也给支持和信任我的社员们一个交代！”
调查组的人灰头土脸地收拾起账本复印件和文件，在王福根小心翼翼的陪同下，离开了大队部，连事先计划好的现场勘查收购点都省略了。
看着吉普车扬尘而去，王福根长长舒了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他心有余悸地看着李卫国：“卫国，你可真是……胆子太大了！敢这么跟孙主任说话！”
李卫国目光深邃，望着吉普车消失的方向，缓缓道：“支书，对这种存心找茬的人，退缩和软弱只会让他们得寸进尺。只有表现得比他们更硬气，更占理，他们才会有所顾忌。”
他清楚，今天的交锋，他顶住了第一波，也是最凶猛的一波压力。但事情远未结束。对方绝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还会寻找新的突破口。
他转身，大步走向收购点。当务之急，是必须尽快将皮张样品寄出去！只有开辟出新的、更具分量的销路，才能彻底扭转被动局面，让那些背后的黑手投鼠忌器！
他回到里间，拿出那个早已准备好的、包裹着皮张样品的牛皮纸包裹，仔细检查了一遍地址和内容，确认无误后，紧紧攥在手中。
这薄薄的包裹，此刻仿佛重若千钧，承载着他破局的全部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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